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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考察青藏高原50年

级别: 新手上路
第一章   千秋苍茫高原梦

  沿着一条空中之路,我们去往西藏。1300公里航程,从成都飞到拉萨。清晨从海拔仅只500米的双流机场起飞,穿过四川盆地上空浓重的晓雾,接近青藏高原东缘,世界清澈明丽起来。朝阳初上时分,我们飞临横断山脉上空。之所以称它为横断山脉,是因为构成青藏高原骨架的喜马拉雅、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唐古拉、昆仑-喀喇昆仑、祁连山等几大山系,均为准纬度呈东西向排列,唯有东侧群山突然改道,大致南北走向。飞越横断山,可以一览三大江与三大山、山与江相间并列的地理奇观。三大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大山:芒康山、他念他翁山、伯舒拉岭。峰岭相连,苍山如海,嵯峨顶际雪光晶莹;江河细如丝线,缝缀在山基深邃的阴影中。冰峰雪岭间一泊泊天蓝色冰川湖隐约可见。而在望不见的细微处,是纵贯高山上下、呈垂直分布的自然带景致,是峡谷中郁闭的原始森林,覆盖着红杜鹃和绿草地的山原坡地,还有山梁河谷中星散的村落农田,隐藏在山褶谷丛中令人感动的人类生活--那需要在地面上行走,就近的观望和访问。
  朝阳初上时分,晴空碧蓝如水。晴空下的重山叠嶂举着冰雪之冠,苍苍茫茫。新鲜的阳光照射之处,冰雪线上升起纱样的烟云。阳光渐渐强烈起来,烟云渐渐浓密起来,云絮云朵汇聚,渐渐遮蔽了我们的视野。空中之路的北线从青藏高原东北侧开始。乘坐军用飞机,地理学家郑度从兰州起飞,执行航拍任务。因为这并非民航线路,就让我们借助地理学家的目光,一路纵贯,领略与南线迥异的高原风光。
  甘肃境内直延伸到青海长达两千多公里的祁连山脉,是青藏高原的北部边缘。从兰州起飞,溯湟水谷地西行,经过岗峦起伏、塬谷相间的黄土高原西缘进入青藏高原。我们望见了青海湖--群山环抱的青海湖,是我国最大的咸水湖。蒙语称它为"库库诺尔",藏语称它为"错温布",都是"蓝色湖泊"之意。此刻目之所见,蔚蓝色湖水映衬着湖盆东岸金黄色新月型沙丘,与湖滨阶地、环湖分布的湖岸线构成了独特的内陆湖泊地貌景观。
  从青海湖向西,地面景色越发干旱。在高原面上陷落得又深又大的柴达木盆地中央,一片闪耀洁白光芒之地,是方圆1600平方公里、我国最大的盐湖察尔汗盐湖。最厚处可达15米的湖面盐壳,不由人不感叹地球上有多少珍而不稀的资源。过盐湖,便见戈壁新城格尔木,干旱盆地南缘一片小小绿洲,它是青藏公路上首屈一指的重要城镇。飞机在此折向西南飞行,一列雪峰屏立在前,是昆仑山。若论其高其险,它远远比不过青藏高原众多山族,但若论其古史中的文化意义,它在中国的知名度则在芸芸众山之上。机外已是云雪相连。在气流中上下颠簸的飞机穿云破雾,昆仑群山一掠而过。
  辽阔坦荡、一览无余的高原面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这就是我国第一大河长江上源的通天河河源地区。谷地宽浅,河面开阔,清洌流水徘徊荡漾,时分时合,辫状水系蜿蜒畅达。这一地区分布着可可西里、风火山等几列山地。青藏公路像一条丝绸飘带迤逦在缓缓起伏的黄绿色草原上,小如甲虫的过往车队络绎不绝。目光随公路飘向著名的唐古拉雪山。唐古拉与昆仑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山体浑圆、高差不大,而它正是长江上源通天河与怒江的分水岭。唐古拉的辉煌之光闪烁在它的西南方:一群6000米以上的雪山簇拥着主峰格拉丹冬的冰川世界,长江之水正从这里出发。
  这里已是面积足有60多万平方公里、海拔在4500米以上的藏北-羌塘高原腹心地区。高原面割切轻微,山势起伏和缓,低洼处河滩地生长着大嵩草草甸,山坡处生长着小嵩草草甸,高寒干旱处则是荒漠半荒漠地带。藏北高原是湖泊之国。青藏高原的湖泊之多,约占全国湖泊的近一半,其中大多密布在羌塘的牧区和无人区。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纳木错、色林错、鄂错、恰规错、吴如错......天光水色,生动地荡漾在荒寒的藏北高原深处。从空中欣赏,不仅整面湖泊映入眼帘,连同湖水退缩后遗留的泻湖、环状湖岸线、周围广阔的湖成平原也都尽收眼底,那是一幅具有质感和历史沧桑感的壮阔画卷。羌塘南部,怒江河源那曲河及其支流蜿蜒曲折在宽敞的宽谷盆地之中。可见黑色牦牛、白色羊群蠕动在草原上--藏北地区是西藏的主要牧区。
  向南,越过藏北草原南方门户的念青唐古拉山,进入拉萨-藏南谷地。雅鲁藏布江像一条白净的哈达,不息地奔流在冈底斯和喜马拉雅两大山脉之间。这一条举世闻名的适应地质构造线发育的高原大河,在我国境内长达2070公里;在我们的视线不及之处,于巴昔卡附近流入印度,以布拉马普特拉河之名,经孟加拉国注入印度洋孟加拉湾。
  最后,让我们向西飞往珠穆朗玛峰。全长为2400公里的喜马拉雅山,宽约两三百公里,山峰平均海拔6200米。山脉中部,集中了6座海拔在8000米以上的高峰,山体呈巨型金字塔状的世界第一高峰--8848.13米的珠穆朗玛就侧身其中。我们终于看到了珠峰,这座由奥陶纪海相地层石灰岩构成的山峰呈现黑色的轮廓,其上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令人目眩。我们从希夏邦马峰东侧转弯,再度接近珠峰时,峰顶已冉冉升起旗云,向东方飘荡;巨大的山谷冰川从珠峰四周向外流溢,山舞银蛇,冰塔林立。这种完整的冰塔林现象目前只存在于喜马拉雅和格拉丹冬、喀喇昆仑的巨大的山谷冰川里。
  遥看喜山北麓,群山层叠起伏,湖泊碧蓝明净,山间盆地辽阔,村落房舍安恬,把珠穆朗玛衬托得壮丽无比。
  ......
  毕竟,这只是两条航线上的俯瞰,有更为细部的风景我们尚未及浏览,有更为遥远的地区尚未及到达,例如西部西藏古老神奇的阿里和古格,例如被称为"亚洲之脊"的西昆仑-喀喇昆仑。250万平方公里的大高原,作为地球上独一无二的巨型地貌单元,独立特行,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大壮美。它的内涵富有终极意味,生长其上的生命可谓地球上的顶极群落。迈步走向青藏,可以视为自然之旅,文化之旅,知性与悟性之旅,还有就是,是人生的一次终极体验。
  人们通常用雄伟、辽阔、壮丽之类字眼描绘青藏高原;紧跟着还有一词:"神秘"。
  作为自然界的物质实体,它存在了那么久那么久;但世界总是说,对于它的认识太迟了太迟了。正是这样的。青藏高原作为地球上的最后一块秘地,它的面纱迟至本世纪下半叶才由中国科学家徐徐揭开,它的面貌才得以补充修订在世界地图上,它的形成演化过程、它存在的意义和影响所及也才由科学家们向世界提供。至少在科学认识方面,连国人也不免感叹说,真是相识恨晚呵。
  识者自有其人。人类群体中最先得知它的存在的,当然是远古的高原先民。考古发掘确认了距今5000年的昌都卡若人;再向前追溯,则是把旧石器丢得遍地都是的那些远古人。而三、五万年前的旧石器的主人们,面目已不甚清晰,他们隐身于史前史的雾霭之中了。
  斯人不见踪迹,唯留石器遍地。千年万年后的人们凝视着这些石质的工具,发现这一技术体系如何具有整个亚洲旧石器工业的基本特征,并如何与华北地区同期文化遗物相近似;遗留在遗址和石器上的信息,诉说着青藏高原在遥远的史前时代,就曾存在着与华北华南、与印度河上游流域地区间物质文化的交流和渗透,那是令现代人感到惊奇的相互交通。这种惊奇来自于我们一向低估了原始人渴望交往的愿望和行走的能力;还来自我们对于环境气候的将今论古:事实上,全新世一万年以来,青藏地区的自然面貌发生了剧烈改变,青藏研究最新提供的资料表明,近在不到7000年前,此地还属于高温高湿期,高原湖泊还曾大水泱泱;更近的3500年前,迄已荒寒的昆仑山区还有森林分布,还有人类活动遗迹可供发掘。
  有关青藏地区的涉笔,星散于国内早期文献中,较为系统的记载,有《后汉书.西羌传》对于青藏北缘地区奇风异俗的描述;我们从古代舆地神话典籍《山海经》这类奇书中也不时望见青藏山川的踪影。那一时代通往西方、在青藏北缘和西缘擦边而过的丝绸之路大约已经开通。
  虽说由于藏文创制较晚,藏文史籍经典中有关藏区地理记载也不会早于公元7世纪,但对于本土的认识则伴随着先民的最初意识而来。表述这一地理观的第一句话恰恰是:"最初汪洋大海......"
  在敦煌吐蕃历史文书中,在《西藏王统记》一类藏文经典中,我们断断续续地读出了西藏人对于本土自然地理的看法--
  最初汪洋大海,当一个名叫"贡格曲拉"的河渠出现,大水流失,藏区形状初现,松柏森林生长,禽鸟野牲繁衍;藏区位于天之中央,地之中心,世界之心脏,雪山围绕一切河流之源头,山高土洁,地域美好;藏区分为上中下三部:阿里三围麋鹿野兽洲,中部四茹虎豹猛兽洲,下部六岗飞禽鸟类洲;后来人类出现了,藏地的亚当和夏娃是一猕猴与罗刹......
  一面说是神之居地,一面又说是魔女仰卧之相。松赞干布时代修建12座神庙以镇压魔女四肢关节,是为"十二不移之钉"。
  文字记载的世界观诸多宗教的、神话的色彩。古代西藏人在科学认识方面,可能更多地体现在藏医药领域。公元八世纪时,藏族医生编著了藏医经典《四部医典》,就认识到人体与自然的关系--有关大小宇宙的朴素科学观;记录药用植物有209种,并依木本、草本和气味作以分类。发展到十九世纪,藏族喇嘛仁增加措和丹增平措采集植物,编著《晶珠草本》,已有774种植物被记载和描述过了。
  大唐盛世及其之后,由于文成公主、金城公主远嫁吐蕃,由于名僧玄奘取经西行印度,并有《大唐西域记》传之于世,更由于吐蕃铁骑对于中原腹地的深入并占据丝绸之路近两百年之久,在敦煌遗留下大量吐蕃文献......不论方式的温和或激烈,总之青藏与中原的民族文化交往空前频繁,路途仍然遥远但不再陌生。
  元代是一个转折点:西藏地区成为中华民族的成员。元皇室不仅扶持了萨迦政权,设立"十三万户",还派出测绘人员走向藏地,考察山川,将之绘入中国版图--例如黄河源区正是此次考察中被确认的;清康熙年间绘制《皇舆图》,更是总揽了青藏大山川,并说"天下众山皆由此起",延用当地名称,将喜马拉雅最高峰标上了"珠穆朗玛"字样。
  贯穿整个清代,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至为密切,有关西藏的记载连篇累牍。自然科学诸如地理地貌、生物气候之类认识也在加深。本世纪初清朝驻藏大臣有泰是个有心人。经四川入藏,在藏四年,写下32册共40万字的日记,沿途物候景观和每天气象情况的记载,无意中为后来的气象和气候学家们提供了宝贵的参照;大量的藏文文书档案,也提示着上千年间有关气候变化和自然灾害的丰富信息。
  国内对于青藏高原科学意义上的考察,具有理性眼光的看取,似在三十年代兴起过一个热潮。一批批笃信科学救国的科学家,历尽艰辛走向青藏的边缘和腹地,堪称国内青藏研究之先驱。植物学家刘慎谔,从法国学成归来后,担任了北平植物学研究所主任。三十年代初,在完成了中法西北考察团对于新疆的考察任务后,只身前往西藏--过昆仑,越藏北,沿青藏高原西侧经克什米尔抵达印度。一路千难万险,在藏北甚至遭遇了一群杀人越货的土匪。不过,对方打量过他那一头长发、满脸胡须、破衣烂衫后,再动手翻一翻随身行囊,只见一些旧报纸和花花草草,不禁愕然;再三打量的结果,是慷慨放行。一年多杳无音信,家人与同事都以为他早已遇难,直至喜出望外地接到他从印度发来的求寄路费的电报。那一年,刘慎谔带回了两千多号标本。
  与刘慎谔从西北方向深入青藏差不多同时,中山大学组织了中外科学家前往东部横断山脉主峰贡嘎山进行地理与生物考察;同在三十年代,受当时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所长竺可桢委托,气象学家徐近之随西藏巡礼团致祭十三世达赖喇嘛专使自青海进藏,历时三月,沿途观测高程与气候。在藏三年,他在拉萨建起了第一个气象观测站,著述了《拉萨的气候状况》。然后他策马北上,去往高原第一大湖的纳木湖湖区,骑马绕湖一周28天,进行水系、成因、流域及水生资源、气候特征乃至当地人文风情的全方位考察,写下了《西藏之大天湖》等多篇论述。西藏情结就此挥之不去,后来远在南京的徐近之多方搜寻资料,将此前一个多世纪的英、德、法、意、俄多种文字的科学文献五千余条,辑成《青康藏高原及毗连地区西文文献目录》;有关青藏自然地理资料包括地质、水文、气候、植物也辑成四册,于五十年代末相继出版。这是一项为青藏研究后来人提供路标的工作。
  大漠荒野中,地质队的驼铃声响起来了。一代地质宗师孙健初先生,三十年代起就率队在青藏北缘柴达木盆地、在祁连山麓的山野中跋涉。曾有过那样的时刻:在鸣沙山下的敦煌莫高窟,孙健初与常书鸿相遇,两双巨人之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有这样一批杰出的科学家和艺术家们存在,真乃灾难中国的一大幸事,中国的科学和艺术精神因此不泯,在黑暗的年代里熠熠生辉。终于,孙健初激动地发现了中国第一个大油田--玉门油田,为中国现代工业的初创建立了殊勋,由此赢得了中国人永世的景仰。
       那时孙健初还不曾料到,二十多年后,1961年,他的儿子、年轻的土壤学家孙鸿烈会继承自己的事业,历史性地走向青藏腹地,将新中国青藏科考事业推向了一个新阶段--从七十年代西藏地区大规模考察开始,孙鸿烈就担任了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科学考察队队长,在九十年代国家重大基础科学研究"攀登"计划青藏项目中,担任首席科学家至今--工业救国的宏愿、科教兴国的理想,在孙健初、孙鸿烈父子两代人那里交相辉映;事业与精神传之有人,我们由此看到了中国科学界青藏研究事业的一脉相承。
  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还发生过一桩令中国人切齿痛心的事件。1940年,国民政府委派吴忠信先生前往拉萨,主持十四世达赖喇嘛坐床典礼。地质学界前辈黄汲清先生得知这一消息,当即委托年轻的地质工作者曾鼎乾整装待发,作为随员进藏进行地质考察。这一代表团借道印度入藏,需向印度-英国当局申请签证。尽管曾鼎乾隐瞒了科学家身份,不料仍被英印方面察知,就这样,唯独他一人被公然拒绝签证。这一遭遇,这一国耻,不仅使当事者本人,也在整个中国科学界引起震动。几十年后谈说起来,仍觉经久不息的隐痛。
  科学事业属于全球,属于整个人类,在通常情况下,特别是当今世界,人们常说科学没有国界,那大约是指数理化之类精密科学而言吧。然而对于地球科学-地质学说来,古今中外都不属此列;岂止具有鲜明的地域性质,它还具有强烈的地缘政治色彩。这一学科对于国家主权、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具有重要意义。回首中国现代地质科学的肇始之源,这一色彩显得格外浓烈:20世纪初期,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走出一批青年学子,章鸿钊、丁文江、翁文灏、李四光......满怀科学救国的热忱,远渡重洋,从西方汲取了现代科学知识的营养,借助他山之石,构筑了中国地球科学大厦。即使像鲁迅先生这样的中国新文化运动旗手,早年也曾学习矿业。留学日本时,年仅22岁的鲁迅就在日本出版的刊物《浙江潮》上发表了中国人所作的第一篇地质论文《中国地质概论》;25岁时发表了《中国矿产志》。爱国主义精神伴随着这一科学事业的发生和发展,至今仍然是激励中国科学家奋发努力的动力,同时也贯穿在新中国半个世纪以来的青藏高原研究中。
  当年进藏未遂的曾鼎乾把此前的案头工作,整理成《西藏地质调查简史》一文,并附路线图,发表在1945年的《地质论评》上。文中罗列了1880年以来数十位西方科学家和旅行家对于西藏地区的科学考察情况,而中国人的数量则少而又少。这张路线图,是中国科学界的胸中块垒。
  在中华民族自立于世界之林并日益强盛的今天,我们已能心平气和地去回望一部西方"发现"西藏史了。不仅心态平和,而且多所欣赏和赞叹:较之于中国本土,西方人对于青藏高原的兴趣和热望,至少在表现形式上似乎要浓烈得多。西藏之于西方,无异于一个千古诱惑。
  中国之外,得知青藏高原存在并以文字率先表现了这一存在的,恐怕首推古代印度人了。这与他们的信仰和崇拜有关。好几千年前,古印度的哲人们,伫立在炎热的印度平原上,凝神注目于北方拔地而起的冰峰雪岭;沿着他们的神圣之河恒河、印度河、布拉马普特拉河上溯,在雪山丛中寻找到江河本源--于是,他们以梵语称雪山为"喜马拉雅"、称冈底斯主峰冈仁波钦为"凯拉斯";作为神圣之中最为神圣的,凯拉斯就成为至上神湿婆居住的神山,玛旁雍错就成为湿婆沐浴的神湖;翻过喜马拉雅冰封的山口,古今印度人的朝圣之旅走过了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一路上他们口诵梵文《吠陀》赞美诗,为养育了古印度文明的河流、为河流之源击节而歌。
  两千多年前,可能正是通过印度-波斯这一通商渠道,向西方辗转传递了有关西藏的消息。我们的欣赏和赞叹正在这里--古代水路陆路交通何其不发达,交通工具何其不方便,使空间距离显得何其之遥远;不过人类特别是西方欧洲人,想要认识自身之外的世界的愿望又是何其之强烈,以至于早在公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被称之为"历史之父"的希罗多德,就以羽毛笔在他的名著《历史》中影影绰绰地写下了有关印度之北某地"蚂蚁掘金"的传闻,一个显然被传得走了形的故事。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19-10-30

第十五章   终极关怀:青藏高原研究的未来

  在青藏高原所拥有的科学资源中,除了我们已知的曾被罗列过的地球第三极这些领域同属于地球科学范畴。但是,青藏高原的科学资源远不止这些,它还是使从事宇宙科学的人们极为满意的观测地所。拉萨以西90公里处有个名叫羊八井的地方,在国内它享有知名度,是因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地热田,有一个大型的地热发电站;在国外它享有知名度,则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宇宙射线观测站。它属于近些年才出现的前沿学科--超高能天体物理研究范畴。
  羊八井宇宙射线观测站设在念青唐古拉南麓山脚,当雄盆地南端,南北可遥望终年积雪的山峰。那是根据中日两国文化交流协议,由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所--亦即参与了地球人在宇宙间寻找反物质行动的那个研究所--与东京大学宇宙射线研究所合作开展宇宙射线的观测研究场所,于1990年创建的。中国方面,除高能物理所外,还有西藏大学等5所高校参与,日本方面则有20多所大学。观测对象是超高能宇宙伽玛射线,寻找伽玛射线源点。这项研究是八十年代才兴起的一个高能物理国际前沿热点,这样的观测点在全世界设有十多处,例如日本富士山,例如玻利维亚的安第斯山。在所有观测点中,唯独羊八井地理环境优越,得天独厚:纬度适宜,海拔较高,大气透明度好极,少雨雪,少干扰,观测时间长,取得数据就多;高能粒子衰减少,精度就高。即使在冬季的羊八井,通常也是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的大好天气。相比较而言,富士山需要乘坐雪橇,安第斯山大雪封山长达半年。所以羊八井站八年来的成果令世界瞩目,国际高能物理学界为世界各地观测点综合评分时,羊八井站名列第一;因宇宙射线研究而获诺贝尔奖的美国科学家Cronin教授认定羊八井陈列的品质位居世界第一,美国科学杂志也将羊八井站列为中国25个科研基地之一、六大最有希望出成果的基础科学研究工程之一。
  中日长期合作之外,意大利也参与进来。中日合作是"蜂窝式"接收装置布点,中意合作则是扩大接收面积的"地毯式"。日本、意大利之后,还有美国等一些国家表示了合作意向,纷纷向天体物理这一基础研究的制高点进发。
  收集伽玛射线的专家们偶然发现了"太阳阴影"--宇宙射线穿过时在地球上留下的阴影。这阴影据说有助于研究太阳的活动、太阳磁场的变化。宇宙科学家们说,这个发现极为重要。
  超高能天体物理的确有些超现实,就像寻找反物质那样,伽玛射线之类宇宙学研究毕竟离现实世界遥远,借用一个科学术语表示,它们与地球和人类只是"遥相关"。当代一般人只是似是而非地知道那么一点点,知道有一些人正在忙于地球以外的事情。相比较而言,青藏高原的地球科学研究距离我们更亲近一些。且让我们把眼光从遥远天际收回,重新投向地球和青藏高原。
  回望一部地球演化时空履历,大陆分分合合,海洋此消彼长,物种生生灭灭,冰期来而复往,直到人类从混沌中蹒跚走来。我们的地球充满活力,维持着毁灭与再生的平衡,一刻也没停止过运动;而全球的大洋中脊相连,全球的海水相通,分居于各大陆地板块上的多种族多民族的人群,生息繁衍在漂浮的岩石圈上,必将走向一个共同的未来和命运。
  只是一个写意的回望。走出蒙昧不久的地球人类--或者说,在未来人类看来此时的我们仍处于蒙昧时代--目前仍不足以对我们唯一家园的时空履历了如指掌,我们所能认识到的只是一些"这样的"表象,还不足以回答为什么会是"这样",更遑论未来将会怎样。上溯的线索不时中断,越是古旧越迷茫;许多信息隐藏过深以至湮灭,无从判读。来自多方的资料不失丰富,仍不足以让具有实验色彩的现代科学将地球的过去与未来加以模拟。
  环顾当今世界,我们眼见发达国家鉴于环境问题的严峻和紧迫,正在对科学技术及其后果重新审视和反思,有人甚至已断然宣布"科学的终结"。而发展中国家则正忙于借助科学技术的利器武装自己,去努力接近发达。纷繁表象体现了世界的多样性。在青藏高原,我们就这样看到,历经半个世纪的科学考察,作为基础工作的大发现时代迹近结束,今后在"发现"方面也许只是一个补缺拾遗的差事。但在深化研究方面,无疑序幕刚刚拉开。除了地球动力学这个古老课题之外,当今国际学术前沿中三大热点领域--(过去与未来)全球变化、生物多样性和可持续发展,青藏高原都是理想的研究之地,攀登计划青藏项目中的各课题也多有对应。是否可以说,对于这些问题的研究,体现了科学界对于地球和人类的终极关怀。
  青藏高原的科学地位得以确认和强化,它所独具的科学认知价值成为中外科学家的共识,成为共同面对:一个全球独特生态系统类型分布区,高山生物物种的基因库;一个中国气候变化的预警区,亚洲季风的启动区,全球气候变化的敏感区;一个全球环境变化研究的天然实验室;一个打开地球动力学大门的金钥匙......
  经历了几十年面上考察和形象描述阶段,当青藏研究积累科学资料的第一期结束,该项目于20世纪九十年代被纳入攀登计划,进入面向全球、科学研究的第二期,青藏研究进入佳境。最佳期首先是宏观背景的"最佳"--随着科学和技术的进步,20世纪末叶的地球科学研究已扩展到全球规模;卫星遥感和计算机技术的发展,提供了对全球尺度问题进行思考的基础;全球构造和全球变化的理论,提供了行星规模地学研究的思想方式。在国内,作为地球科学的总体也早已从描述现象上升到以探索机理为目标的新阶段。这一新阶段的主要特点是,全球视野与地方特色;是理论探索与野外实践;是学科交叉与合作研究。
  在这一宏观背景下,首席科学家孙鸿烈院士把青藏项目提到了科学问题的高度。鉴于青藏高原在固体地球科学中,所提供的大陆动力学研究的最为典型的研究对象;在全球变化研究中,所提供的影响到全球环境变迁的固体地球过程的最佳样本,中外科学家对于青藏高原的浓厚兴趣,已不再仅限于它本身,而是通过青藏高原去阐明普遍规律的问题,例如地球动力学,过去全球变化等等。孙鸿烈认为,青藏研究想要拿出国内领先水平不存在问题,但那毫无意义;我们的理想是接近国际领先水平,虽然难度很大,但它是我们的目标。近期的未来可望达到国际前沿先进水平的,有可能是在青藏高原古环境恢复方面,冰芯,天然剖面,还有湖泊岩芯,是我们的优势所在。但毋庸置疑的是,青藏研究正在成为21世纪地球科学系统知识创新的生长点。
  正如所期待的那样,九十年代的青藏研究业绩斐然,使得这项事业具有足够的实力和竞争力,一步跨入国家令人瞩目的重大基础研究前列--20世纪最后一年,在中国,开始实施名为"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规划"(973计划)的重大项目,青藏项目以"青藏高原形成演化及其环境、资源效应"的题目,经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推荐,再经多轮激烈角逐,最终成为该项规划首批十五个项目之一。
  这一进入,意味着国家重视程度的加强,资金扶持强度的增加,阵容和规模的改观,意味着青藏研究开始了更新和更高级的研究阶段。
  是以往青藏事业的接续。这项事业,不仅仅青藏队的,中科院的;为时近半个世纪的青藏研究,中科院之外还有兄弟的地质科学院、国家气象局、国家地震局、国家测绘总局等一支支劲旅。未来的青藏研究将在集以往一应成果之大成基础上腾飞;作为一个整体,曾各自为战的一支支劲旅将集结为一个精锐之师;研究内容也将进一步深化与扩展。本书竣稿的当下,新的队伍正在重组中,有关课题正在拟定中,一个更加激动人心的新篇章正待被掀开。
  作为使青藏研究进入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规划的主要建议人,孙鸿烈院士因为年龄的关系,告别了多年的青藏队队长、首席科学家的位置,担任了这一项目的盛况;年轻于他的郑度教授接任首席科学家之职。数以百计的老青藏队员们早已告别了四分之一世纪前平均37岁的年华,连年来陆续退出队列,迄已几乎总体退役。目送着继续前进的年轻的青藏大军,老青藏们满心是深深的眷恋,满脸是含泪的微笑......
  科教兴国,知识创新,未来的青藏研究将大展宏图。中科院资深院士刘东生指出,今后10年,将是青藏研究的最佳期、关键期、重要的科学创新期。他认为,科学创新至少需要具备三个条件:其一是继承性。所谓科学创新,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基于深厚传统。根底越厚、积累越多、创新的可能性越大;其二是研究对象必须具有独特性和典型性;其三是有一个活跃的科学思想。看法不同,存在争论,是学术思想活跃的表现;争论本身正是酝酿和产生新思想的前奏--青藏研究正符合上述三条件。在几十年间的研究基础上,未来10年应当是更大的知识创新时期。
  青藏研究所要解决的科学问题,除继续指向多年间所致力解决的地球动力、全球变化、大气物理、生态系统等基础课题之外,有关未来青藏研究的讨论中,科学家们认为还需增加有关生物圈的研究,尤其是地球各圈层之间关系的研究。在这一前沿领域,青藏高原同样是独具优势的典型地区,一个有望产生理论突破的领域。
  地球作为一个整体的观念,早在七十年代就由英国著名化学家和发明家詹姆斯.拉弗洛克提出过著名的"该亚假说"。该亚是古希腊神话中大地女神的名字。最初假说认为地球是一个巨大的活的超级有机体,里面的生物与地球上的物理和化学的演化进程相互协调,以便保持适于生存的条件,并且地球的活动是有目的性的。假说还认为,如果地球的生物圈紊乱,则地球的环境便不适于生命生存,由此提示科学家必须找出生命调节气候和空气的实际方式--拉弗洛克认为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紧迫,例如热带森林的毁坏正威胁着全体生命,而人类完全不知道哪一些生物是为我们的生存所必不可少的。
  拟人化的隐喻和诗意的表述,曾一度引起科学界许多知名人士的争论甚至嘲弄,被斥之为伪科学,以至于连提出者本人后来也打算放弃了;而支持他的人则对这一假说作了修正补充,使之"科学"化,让理性能够接受。认同者肯定的是它的思想方法,它在环境科学方面的价值:该亚假说的核心观念是指由地球上所有生命构成的生物圈,与其环境构成一种稳定的共生关系;把生物与无生命的力量纳入一个统一体之中,通过对整个体系的关注,使海洋生物学、地球化学和地球物理学融为一体;科学家面对生态破坏甚至群体灭绝的后果,必须克服心理障碍,即超越各自的专业领域--自然界并不理会各学科所设立的武断界限--地球大自然同属于一个系统,无论它是有机的还是无机的。
  回想起近几十年来,自然气候的任何变化都曾引起人类的恐慌。五、六十年代偏冷,到七十年代初,由日本科学家最先惊呼"小冰河时代来临";为时不久又发现地球转暖的趋势,而且越来越热,于是八十年代初又由美国科学家率先提出"温室效应"的忧虑,有关全球变化的研究随之提上日程。尽管包括青藏研究专家在内的中外许多科学家对此持有不同看法,即认为目前全球变暖的程度并未超过工业革命前的十六世纪,人类活动仍不足以对宏观大气圈造成大的影响;但鉴于温室效应之类提法在本质上的警醒作用,值得认可值得研究并值得考虑相应对策。
  因此,作为国家大项的未来青藏研究,就将资源和环境效应一并提上日程。它既是科学问题,也是面对当代的应用基础研究;是为造福青藏高原自身,又不单单如此--作为长江和黄河的上源,作为流向南亚诸国众多的江河之源,青藏高原的环境问题指向得更为辽阔和久远。
  环境科学-现代生态学历经一个时期的发展,以全新的面貌展现在地球科学界。人口、资源、环境与发展问题不仅是科学家们的研究范畴,也是政府首脑和全体民众所关心所从事的工作。八五攀登计划青藏项目中第五课题--"青藏高原隆起及其对资源、环境和人类活动的影响"即包含了这个主题,这一课题由自然地理学家郑度教授主持。
  青藏高原由于地理和历史诸多因素,社会发展迟缓,开发程度较低,川、滇、甘、青等青藏边缘地区也仅处于半开发状态,腹地西藏更在其后,的确应当加大发展力度。但拿现代科学眼光看取,这种低开发程度又不啻幸事一桩--借鉴发达地区发展历程中的经验教训,科学地规划发展战略,可以有效地避免可能付出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的高昂代价,譬如堆薪,后来居上。为时四年的攀登计划这一课题的考察研究,以发展和动态的观点阐明了高原隆升过程中资源的形成、贮存和分布规律,给予定量评价,重点研究了各类资源的空间组合关系,为资源合理配置与生产力布局奠定了基础。对高原的社会经济发展模式、人口增长速度、资源承载力、经济发展速率、产业结构调整、产业链的延伸以及环境治理对策等进行宏观调控。根据优势资源、优势区位、优先启动来带动高原全面发展的指导思想。除西藏一江两河地区以外,这一课题主要集中在四川省西部的甘孜、阿坝、甘肃的甘南、青海省的玉树、海西、海南、海北、西宁等地,进行区域特征发展问题的调研,明确了青海河湟谷地、柴达木盆地及甘孜州东四县等地区的发展优势和存在问题,深入探讨了资源的优化配置和产业群落的形成,提出解决社会经济持续发展关键问题的途径和方案。
       此外,初步论证包括雅鲁藏布大峡谷水电站群、西线南水北调工程建设、进藏铁路的线路选择、三江流域水源涵养林的建设以及盐湖资源系列开发等重大工程的前景及关键问题,也在这一课题的议程上。
  郑度教授从50年代末走向青藏高原开始,从一位普通的科学工作者成长为青藏研究的实际领导人之一,同时也把传统的自然地理学推向了现代地理学,使这一学科在青藏研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同时,也使自身得以更新发展。所谓现代地理学的概念,李吉均院士对此有所归纳。他指出:我很赞同钱学森先生关于地理建设的观点,应把地理学改造成为对国家建设大有俾益的科学。我认为地理学在中国正面临着大发展的良机。现代地理学应是融自然与人文为一体的统一地理学,把全球作为整体并研究其变化趋势的全球地理学;把可持续发展作为准则的建设地理学,以及用高技术如遥感、地理信息系统和先进实验手段武装起来的高技术地理学。
  九五攀登中,这一课题得以强化,更加突出。分列为两个课题--"青藏高原区域可持续发展研究"和"青藏高原环境变化与区域可持续发展综合研究"。可持续发展这一崭新概念,被鲜明地提上了青藏研究的重要议程。
  朴素的持续发展观念由来已久,传统的农林业实践中可以遥见这一概念的雏形。它作为当代科学术语明确提出在1980年发表的世界自然资源保护大纲中,定义为"改进人类的生活质量,同时不要超过支持发展的生态系统的负荷能力"。随后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对于持续发展的概念形成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个组织于1987年向联合国提交了一份名为"我们的共同未来"的报告(又称布鲁特兰报告,因该组织当时由前挪威首相布鲁特兰女士任主席)。在这一报告中,贯穿了持续发展的思想,指出生态与经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互相紧密地联结在一个互为因果的网络之中。而第一次将持续发展由理论和概念推向行动的,是1992年在巴西里约热内卢召开的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这是一次人类社会与环境问题具有历史意义的盛会,参加会议的包括183个国家的和国际组织以及非政府组织的代表,会议在众多紧迫的环境与发展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面向21世纪,确定了持续发展的指导思想。中国作为重要成员参与其中。提到这一过程,不能不提到李文华院士。
  当年在西伯利亚考察泰加林带暗针叶林的那位留苏学生,当年随北京农业大学下放昆明、骑上搭着两个筐的自行车上街买菜、买菜之余去野外采标本、采了标本去请教吴征镒先生的那位讲师,当年那位几乎走遍青藏南部东南部森林地区、主持了横断山脉考察的那位老青藏队员,李文华正是从青藏的高起点起步,走上了中国的、世界的学术舞台。1982年,李文华作为国家代表,在设在尼泊尔的国际组织兴都库什-喜马拉雅地区国际山地综合开发中心,连任理事、副主席,任职届满后又做专家理事。后来在这一地区,应联合国粮农组织邀请,李文华担任了亚洲流域治理高级培训顾问兼尼泊尔流域综合治理首席顾问,为亚洲十个国家培训了一大批山地综合开发治理方面的人才,建立了亚洲流域治理的网络系统,编著了一系列流域治理专著及论文集,系统介绍了可持续发展理论及我国自然资源综合开发的模式和复合生态系统在流域治理中的经验,扩大了我国在国际上的影响。他的表现得到联合国粮农组织"高效和出色工作"的赞誉。正是由于他的才干和努力,使他走向了国际学术界的高层次--1986-1990年,李文华担任了联合国人与生物圈计划国际委员会主席,同时兼任世界资源保护联盟理事。在任期间,正是国际上可持续发展观念形成时期,他把可持续发展和生物圈保护区确定为国际人与生物圈计划的核心。目前全球环境生态学界三个热点:全球变化、生物多样性与可持续发展的概念,正是在李文华院士的参与和主持下形成的。
  1989年6月中旬,巴黎,联合国教科文总部。人与生物圈国际委员会主席李文华主持关于陆地生态系统的会议。按照国际惯例,会议由专家坐在台上讨论,宽敞的会议厅里坐满听众。李文华与来自法国的、人与生物圈的实际倡导人迪卡斯特、来自欧共体的环境部主任比尔.朗、欧洲环境政策所所长威萨克尔,就未来的科学与技术发表意见,最终形成了全球变化、生物多样性和可持续发展三个议题。直接与世界对话和交流,并在国际科学界产生重要影响,体现了中国科学界的开放姿态和成长进步,以及对于世界的参与并发挥着应有的作用。
  不过几年时间,这一类现代观念就迅速普及,连西藏的县乡干部乃至百姓群众,都拥有了关于生态环境、自然保护区的基本观念,考虑制定本地发展规划,言必称可持续发展。这也是社会进步的一个表现。当然,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认为西藏发展刚刚起步,是一个发展问题,还谈不上"持续"问题,那也不过是见解问题罢了。总之,西藏的发展历经最初的"慎重稳进",后来的"稳定压倒一切"之后,以1994年中央召开的第三次西藏座谈会为标志,明确提出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更大规模的改革开放,以更快的速度推动社会发展。
  有关青藏高原人口、资源、环境与发展问题的研究,西藏地方在做,攀登计划中中科院青藏项目的自然科学家在做,社会学界也在做;自然科学家与藏学家联手一起做。
  中国藏学研究中心格勒博士带领"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课题组在青藏高原进行了为时三年的考察研究;这一中心同时设立"青藏高原环境与发展"课题,孙鸿烈、刘东生与费孝通等专家共同担任了课题顾问,在藏学出版社出版的《青藏高原环境与发展概论》一书中,我们看到了各章执笔人中熟悉的名字:郑度、林振耀、冯雪华、李明森、何希吾等,他们与藏学家们共同完成了同一本书。
  一个共识是,发展是硬道理,合理开发利用资源,造福当地社会,既是发展需要,也具有深厚的道德基础。但现有的西方和祖国沿海内陆的发展模式显然不适合西藏,西藏需要另辟蹊径。
  人类活动加剧所带来的一系列环境问题,加之大众媒体的强调渲染,使人们普遍意识到生态环境的严峻;随之而来的错觉是,自然状态是最好的,人为作用势必对自然产生负面影响,人类有足够的破坏力足以把整个地球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但在科学家们看来,人类既可以是大自然最凶恶的杀手,也可以像工蜂那样,通过辛勤劳作将自然之花酿制成蜜。人类活动的正面影响,远一些的例子在墨西哥-美国边境的索罗那荒漠中的两个绿洲可作比较:在墨西哥境内,农耕的人们为土地增加了生物多样性;而美国一侧则因实施了土地不得被使用的保护政策而使得几十年来生物品种大为减少。就近的例子是雅鲁藏布江畔的艾玛岗,这个新开辟的农业综合开发区农作物丰产,人工种植的牧草青青,田间林地树木成荫。有心的艾玛岗人特意在江边保留了一块开发前的荒滩沙地,那上面寸草不生,只稀疏分布着耐干旱的小灌木狼牙刺。艾玛岗人向每个前来参观开发区的人们说,从前艾玛岗就是这个样子。
  统观西藏,多年来在经济发展与社会进步方面虽有相当进展,但仍处于富饶的贫困之中--它自身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自然与人文的价值、旅游开发价值与这片土地上的不发达状态、与生活质量的低下反差过大,不成比例。且让我们以崭新的概念重新起步。
  以旅游业为主导产业的提出其实任重道远。较之农牧业基础设施建设和改善就其难度来说更甚之。这是一项需要上下一大批具有现代观念的管理者来从事的系统工程。在较低的起点上起步,软硬件建设都非一蹴而就,更何况还有旅游业发展中不可避免的一系列负面效应的出现,如何引导和防止的问题。但是如果这一问题至今仍未被提上日程而有待未来提出,则西藏的高速高效发展又将不知顺延何时。
  毕竟,一百多年前,美国总统与人民一道共建黄石国家公园被传为佳话;半个多世纪前,罗斯福就以新政名义设立了工程兴办处、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农业电气化管理局等等。其中被认为最重要的是民间资源守护队。1932年,美国森林学家巴.贝克在详细考察了美国的森林后,向当时还任州长的罗斯福建议:派25万名失业青年去植树造林。罗斯福却立即回答说:"能增加到30万人吗?"后来,在1933至1939年间,至少有300万人在守护队工作过。他们为美国人做了几千件大好事,使美国在三十年代后期创造出巨大的经济效益。美国被认为是历史上能够在做到在打一场大战的同时,又提高了生活水平的唯一国家,其中原因之一就与罗斯福推行新政有关。这一类历史经验值得研究借鉴。
  变输血经济为造血经济,需要科学规划指导,尤需西藏人民特别是决策者的高瞻远瞩加踏实苦干。
  一部《青藏苍茫》,在试图再现半个世纪青藏研究辛勤踏勘之后,在苍茫青藏形成演化的亿万年时空中飞翔之后,落脚在了资源-环境-发展的坚实大地上。这里有我们的土地,我们的人民。
  青藏高原,让我们再一次走向你--
  行走在高山大川间,让几百万年来的深厚高原季风扑面而来,让曾经照耀过特提斯古海但依然灿烂的阳光穿透身心;
  青藏高原,让我们再一次回望你--
  古海中的陆地平原缓缓升起,渐渐高耸为亚洲和地球之脊、之巅、之高极,那一人类的眼睛所能欣赏到的最为激越的壮丽;
  青藏高原,让我们借助卫星的角度,再一次俯瞰你--
  小小寰球一枚耀眼的徽章――冰雪的南北极隐向两侧,美洲大陆在看不见的另一方,被强调了的青藏高原格外醒目在欧亚大陆南部,沉着而艳丽的棕红色调仿佛透射着金属的质地和光泽......


1998年10月13日初稿于拉萨
1999年1月31日二稿于拉萨
1999年4月8日三稿于山东日照-北京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19-10-30
        这一现实关怀体现在攀登计划中,是吸纳或新建了三个野外定位观测站:
  (西藏)拉萨农业生态试验站、(青海)海北高寒草甸生态系统定位实验站、(四川)贡嘎山高山生态系统观测试验站。八五攀登期间由李文华院士总负责,九五期间由年轻人欧阳华博士负责,属于青藏项目第四课题:"青藏高原主要类型生态对全球变化的贡献与响应"。三个站承担着双重使命,在基础科学研究方面,它是全球变化的、生物多样性的;在应用基础研究和指导生产方面,它又属于可持续发展范畴:作为独特的地理单元,青藏高原的光能、温度和水分条件及其组合与同纬度低海拔区域迥然有别;高原生物经过漫长的自然选择和适应,与环境形成复杂的有机统一体;高原麦类一季单产居全国之冠,林木生长速度超过大兴安林区,牧草营养物质含量丰富、热量高,家畜育肥速度快,生物分布海拔上限远高于其它地区......为什么?这一切都亟待用生物进化与适应、生态系统结构与功能和生理生态的理论和方法进行长期、深入的定位观测研究,揭示奥秘探索规律,在建立高原农牧业生态系统优化模式的同时,将基础理论与与当地生产相结合,为西藏自然资源的综合开发和持续利用,为高原农业稳定、持续和高效发展提供科学依据。
  青藏队老队员、农业气象专家张谊光教授承担了筹建拉萨农业生态试验站的任务。与章铭陶风格大不同,张谊光是一个不擅言谈和交往的人,只在忧郁的眼神里透露着一份殷切。这种性格禀赋,于他的研究工作倒也无妨,只是难为了需处处与人打交道的筹备工作。从拉萨到日喀则,到处寻找站址,拙于辞令的张谊光勉为其难地游说,与地方上屡谈不妥。正在犯难之际,幸有西藏军区闻讯赶来,如获至宝地把这群科学之神迎请至拉萨以东20公里处的部队达孜农场,1993年3月,"中科院拉萨农业生态试验站"正式挂牌成立。
  拉萨生态站无疑是当年白马雪山三年定点观测的扩容和深化。张谊光辛勤地躬耕在拉萨河谷的沃土上,从早春到晚秋。由农场无偿提供的试验基地,被高高低低的各种各样的庄稼、牧草和林木所分割,一抹抹青绿,一片片花海,一群群接踵而来的参观者......新落成的房舍院落提供了良好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中科院为之配备了50多万美元的先进设备,具备了接待国内外合作研究者的能力。除拉萨站的十七位科研人员外,在每年的作物生长季,都有来自国内各科研机构、大专院校的专家们在这里从事科学研究。国际合作刚刚起步。与拉萨站达成了合作意向的有瑞典、丹麦、日本、美国、加拿大等国,其中有些国家已开始了预研究。
  在农作物优良品种培育、示范和推广方面,几十年间西藏地方军--前身为七一农场、现在的西藏自治区农业科学院一直是一支活跃的力量。所以在这一方面拉萨站是一个参与:优良品种的推广涉及自治区农业布局,拉萨站作为一个试验点,参与了西藏农业科学院的多点试验、联合攻关。五年来,拉萨站共引进作物品种127个,牧草品种近百个,优良树种38个。西藏传统作物中,并无玉米品种,拉萨站引进了多种甜玉米,经地膜覆盖连续三年稳定成熟,籽粒亩产达到400公斤;把新鲜的玉米棒子分送给附近的农民,数量不多,每家只分到两个。而农民如此喜欢它,尤其爱吃生玉米,给乡村增添了一种新口味。玉米的引进主要为解决河谷农牧结合问题,解决饲料问题。其中分枝玉米秸秆单产可达1.2万公斤,是理想的青贮饲料,而籽粒可作能量精饲料--也将给家畜增添新口味。在新口味之上,更有新意义在。
  说起春小麦高原602这个品种在西藏的推广,还有一段故事。建站之初,张谊光教授向全国各地兄弟单位写信求援,远在西宁的周兴民教授立即推荐并寄来这一品种。高原602本是中科院西北高原生物所育成的优良品种,因其蛋白质含量高、产量也高,曾获国家大奖。推广到全国各地,反映普遍很好。收到种子,当年小区试种,亩产千斤以上。第二年推荐给附近桑珠林乡两户农民试种。有心计的农民悄悄地把一部分种子磨来吃了,一尝口感相当不错,方才放心地把其余的种子播了42亩地,产量较之其它品种提高了60%。春小麦高原602,产量高又好吃,这消息不胫而走,到第三年,大家争相来到拉萨站要种子;第四年,西藏农科院决定在农区大面积推广这一春麦品种。
  引进品种一般需要三年的试验周期以决定取舍;而优良品种、科学种田的推广工作则需要更长一些的周期,谨慎的农民迟早会择其善者而从之,这是一个潜移默化、水到渠成的过程。不限于优良品种和新品种的引进,还有科学的轮作问题、变白色休耕为绿色休耕的问题,等等。这些试验目前都在进行着,玉米、小麦、油菜的轮作示范旨在解决恢复地力问题,新近引进的黍子沉甸甸地低垂谷穗;来自国内外的牧草品种繁多,红三叶、白三叶、苇状羊茅、黑麦草、青海老芒麦等品种,高产优质;还有试栽的行道树刺槐、龙爪槐、毛叶杨等也都表现良好。不仅附近农民常来走动,指点议论,啧啧称赞一番,就是拉萨市邻近县份和山南、日喀则地区各县,也都有人主动前来参观取经;差不多每一位自治区领导都来视察过,进行一番勉励;西藏农校的农、牧、林专业的学生们也每年来这里实习。从这儿,大家看到了未来西藏农业发展的希望之光。小小的、仅有五年历史的拉萨农业生态站,已显现出研究基地、示范基地、培训基地和咨询与桥梁功能的雏形。
  攀登计划青藏项目中,拉萨站承担了"青藏高原农田生态系统优化模式研究"。研究方向除上述高产生物物种的引进、筛选、培育及其推广之外,还有属于基础研究范围的高原农业生态系统中结构、功能、生产力及其调控机制;土壤-植物-大气间的能量流动与物质循环;环境变化及其对全球变化的贡献与响应。中科院的研究人员,包括在读博士、硕士生们每年来站上做课题。其中李文华和张谊光的博士生喻朝庆等人揭示了冬小麦高产的奥秘。以往的常识认为,西藏作物高产是因大气透明度好,阳光辐射强烈,植物光合作用充分。包括中外农业专家也都这样认为。通过连续两年的田间观测所取得的大量数据--这是一些精密而枯燥的数据,是关于光能传导、光量子能量密度、光合特性、光能利用转换效率等的数字和公式。研究结果认为,以往的常识为那么准确,太阳总辐射能量固然高于平原地区,但空气稀薄,二氧化碳密度低,严重影响了麦叶的光合效率,所谓小麦干物质积累并不高于平原地区。冬小麦高产原因则在于生长期长,约长于平原地区的三分之一;还在于温度条件适宜,平原地区小麦在高温的中午为避免消耗大于积累,中午停止光合作用,西藏小麦则无需午休。另外西藏小麦叶片直立性好,通体受光均匀也是高产因素之一。青藏高原的青稞和小麦,是全世界分布的最高上限,也分别开创了冬、春小麦和青稞单产的全国纪录。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长期的适应和演化,使高原作物创造了生命的奇迹。科学家们认为,青藏高原是世界上最有潜力的低纬度高海拔农业区。
  如今老站长张谊光已光荣退休,但退休不下岗,欣然接受拉萨站的聘请,继续担任着名誉站长,继续着从早春到晚秋农田里的躬耕和守望,忧郁眼神中的殷切之情依旧。
  与拉萨河谷现代农神遥遥相对的,是青藏北部草原上的现代牧神。就像"定点"了的张谊光那样,周兴民教授已在草原上守望了多年。
  从事生态系统研究的三个定位站中,资格最老的是海北草原站。它的全称为中国科学院海北高寒草甸生态系统定位实验站。与拉萨站以农为主相对应,海北站更多的面向草原畜牧业研究,对于青藏高原同样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海北站奇迹般地动议于文化革命尚未结束的1975年。这一奇迹的出现值得一提。文革中,中科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已"下放"在青海省,老所长夏武平作为"走资派"先是被批斗、后来就赋闲,天天在家读书查资料,当他发现国际科学界人与生物圈(MAB)计划已经启动的消息,遂以智者的灵感萌生出一个念头。夏所长向所里、向省科委建议说,我们应该跟上国际研究趋势,加强人类活动对于自然环境影响的研究,在六十年代进行的全省草地资源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对其起源、发生发展、结构功能和动态演化进行研究,要揭示规律,必须定位研究;单学科力量薄弱,要综合研究,最好建一个能够长期进行观测研究的定位站。--历经建国以来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国家时常根据发展需要,一时强调基础研究,一时又侧重生产应用,夏所长远见卓识,提出这个"以不变应万变"之策:建一个定位站,双管齐下,既有此,又有彼,应有尽有,各得其所。青海地方当即表示支持,1976年,全国第一家生态定位站,就在西宁以北160公里处海北州门源县境内海拔3200米的草原上正式建立。植物、生态学家周兴民教授担任了为时20年的第一任站长,从此年复一年地往返于西宁-海北风雪弥漫的山道上。
  海北站作为当代科学的网络站、开放实验站,经过多年经营已具相当规模,空旷的草原上矗立起现代色彩的实验大楼,和几户牧民的红砖平房颠连一气,在嵯峨的祁连山下,组成了一个既传统、更现代的村落。藏族牧民赵豆嘎里一家承包的5000亩草地是海北站的实验基地,高高低低的供实验用的各种设施分布其上:测气温地温的,测风向风力的,测植物光合生理的,测温度升高对植物群落和生物量影响的,测二氧化碳释放的,测纤维素分解的......在铁皮围起的封闭环境中,观察研究老鼠的社会家庭结构、食物选择和生活习性;50亩人工草地的各类草种的试种和比较;有关全球变化的前沿课题则是与美国、瑞典合作研究的温度及紫外线增强对于植物生长的影响......
  藏族牧民赵豆嘎里夫妇和他们的五个子女,有800只羊、100头牛,他家承包的草场成为海北站的实验场地,他的家庭连同他的牛羊也成为现代家庭牧场、畜群结构优化、能流物流研究的实验对象。当然,他家首先成为草场改良、科学放牧的受益者--模仿站上的轮牧放牧制度以及相关技术,他家也盖起了塑料薄膜封顶的暖棚,冬夜室内温度要比露天棚圈高4-5度,所以他家的幼畜成活率可达95%以上。
  当然,受益的不仅是赵豆嘎里和当地牧民,从门源县到海北州乃至整个青海省,都得益于海北站和生物所的科研成果和先进技术;不仅牧业,还有农业。号称世界每亩小麦最高单产(2064斤)的青海香日德农场,就是中科院西北生物所培育的优良品种"338";中科院拉萨农业生态站的春小麦高原602品种也正是生物所提供的。
  海北站面向青藏高原,一向专注于高寒草甸生态系统基础理论的研究,气候、植被、土壤、动物和微生物,总之是有关这一生态网络中有些什么、为什么、怎么样以及物质循环、相生相克之类相互关系的问题。周兴民教授对于高寒草甸生态系统研究得尤其透彻。在海北站进行了有关高寒草甸草地畜牧业特点及对策的研究:高寒牧场最优生产结构、优化放牧、退化生态系统的恢复与重建以及虫鼠害防治等系统管理、经济生态应用课题都被列入重要研究内容,其中不少成果已被青海地方采用和推广,取得了显著的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当前,海北站的工作内容中格外突出了草地合理利用和草地畜牧业可持续发展的研究,并极其重视示范与推广这一题目,而这些内容对于西藏来说也具有同样的价值和意义。
  周教授认为,草地畜牧业是一项综合产业,它包括了草业、畜牧业和相配套的加工业以及社会和经济条件等,是一项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体系。就草业来说,面临的情况很严峻。青藏高原现有大小牲畜约7000万头只,家畜存栏数较之五十年代增长了近3倍;而青藏高原21亿亩天然草地的1/3严重退化,其余草场也处于不同程度的退化阶段,产草量平均降低30%-50%。退化原因众所周知,超载过牧导致优良草种不再占据优势,而家畜厌食的毒杂草却增强了竞争能力;虫鼠害的加剧则是雪上加霜,据调查青藏高原至少有鼠兔6亿只,鼢鼠1亿只,每年消耗鲜草150亿公斤,相当于1000万只羊的食量。除与牛羊争食,它们的挖掘行为从根本上破坏了高寒草地以及畜牧业赖以生存的环境。
  对于退化草场的恢复和重建实验,海北站的经验是松耙、补播、施肥、封育等措施。以海北站附近盘坡的"黑土滩"为例,从1987年到1993年,连续6年进行以灭鼠为前提的综合治理,当年即见成效,6年后这片已无利用价值的万亩荒滩成为优良牧场,鼠兔退出,其它鼠类也在控制范围之内。从可计算的效益看,6年间累计投入费用为4.68万元,而从挽回牧草和实际畜产品产值计算约为30余万元,投入与产出的比例约为1:7左右。海北站的多年研究和实践表明,青藏高原中部以东地区的嵩草草甸本是放牧演替的顶极群落,经封育改良后可变为更为优良的禾草草甸。
  在海北牧区,人工草场建设起步较早。海北站50亩人工草地的实验基地,在20多年间曾引种过数十种中外草种,仅有披碱草、老芒麦、早熟禾、羊茅等少数几种适应,但随着时间的延续,又发现这类多年生种前期生长缓慢,当生长至三、四年刚刚茂盛又迅速开始退化--预后不良。而一年生加拿大燕麦、丹麦44等品种,长势好产量高;如在气候较好的地段混播箭舌豌豆,不仅产草量增加、牧草营养高,还可改善土壤成分。因而海北站建议,高寒牧区应缩小多年生、扩大一年生牧草种植面积。西藏牧区的人工种草开始不久,这一建议或许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海北站年轻的新站长赵新全博士,是从事家畜营养学、实验生态学、牧场放牧管理方面的专家。他研究了牧草营养的季节动态、藏系绵羊体重的季节和年间变化及其日增重季节变化,结论性的意见为:高寒草甸草地资源丰富,虽因自然条件原因初级生产力水平低,但牧草营养丰富,具有高蛋白、高脂肪、高无氮浸出物、纤维素含量低和热值含量较高的"四高一低"特点。其粗蛋白含量相当于精饲料的苜蓿。但牧草营养成分季节变化显著。牧草粗蛋白6月份达到最高值,含量达15%,其后降低,10月份降至最低,不足夏季一半,且适口性也差。与此相应的是,经一夏放牧,家畜体重最高值10月达到最大,其后降低,11月进行传统屠宰时已降低许多,至4月为最低值,体重损耗占增重的80%以上。
  为此,赵新全博士和他的同事们提出的"海北高寒草甸草场优化放牧方案"早在1989年即获青海省科技进步三等奖。其对策是确定放牧强度,利用两季牧场划区轮牧;加强季节畜牧业,夏季优势多养,冬季当年公羔、6岁以上母羊全部出栏,因当年春季出生的羔羊尚未达到15公斤胴体重(即去除皮毛头蹄和内脏的重量)的出栏指标,还需舍饲到春节前后出栏。按照数据模式,如此运作年出栏可达34%,牲畜周转期可减至三年,以此最大限度地减轻冬季草场压力,提高商品率,增加牧民收入。这一点作为近年间开始加强的草地畜牧业研究和推广工作的重要内容,首先在工作基础好、牧民接受能力强的青北几个地区进行,而海北州几个牧业先进县的出栏率已达28%。
  西北高原生物所出色的工作,带动了青海省地方有关畜牧业科研项目的同步进展。1997年,由青海省牧科院院长、家畜营养专家胡令浩研究员领导的研究小组经多年研制获得成功的牲畜营养舔砖投入生产,并获当年青海省科技进步一等奖。营养舔砖的问世,为高寒牧区冬季补饲、抗灾保畜,提高防抗灾能力做出了可贵的贡献。
  从青海到西藏的草原上,鼠类横行无忌,为害甚烈,已打破了草原的生态平衡。造成这一不良现象的因素众多,归根结底来自人类活动的影响。例如超载过牧,草场退化;人为捕杀、化学药物灭鼠导致的二次中毒使天敌减少等。多年间对鼠类行为学的研究表明,各种鼠类自有其各自的生态位:分布广、数量大的高原鼠兔多在地面活动,为逃避天敌袭击,它需要放眼远望的开阔视野,因此它喜欢矮小稀疏的草地环境:这就决定了它必须在放牧后尤其是退化草地上生活。鼠兔虽然只有两三岁的寿命,但繁殖率高,每年可生两三胎,而第一胎当年即可参与繁殖,那么一对鼠兔每年即可生育子孙50-60只;高原鼠兔的破坏活动加剧了草场的进一步退化,牛羊喜食的禾草类不再生长,杂草类应运而生,于是以杂草类根茎为食、营地下生活的高原鼢鼠大量迁入,推土造穴--本所研究人员多年观察,并做过50只鼠的追踪观测结果表明,每只鼢鼠每年挖洞的推土量可达一吨!--这种鼢鼠的行为方式是个体活动,一只鼠即可拥有一座结构严谨的地下宫殿:仓库、卧室、厕所、育儿室等等,难怪年推土量可达一吨。鼢鼠的繁殖率虽不及鼠兔,但它的自我防卫能力强,大雪灾对于高原鼠兔可说是灭顶之灾,而对于缩在地下且拥有丰富食物储备的鼢鼠来说则秋毫无犯。
  喜欢优良牧场的是小个子的根田鼠。一旦退化草场得到恢复(减少放牧压力或人工改良之后),高原鼠兔和高原鼢鼠就将逃离,根田鼠迁入,但专家们认为它的存在仍属于生态平衡允许的范围之内--正是对于老鼠们这些进化适应、活动规律的研究,最终启发了科学家们利用生态学原理综合治理鼠害的思路。
  专家们笑说本所是全国的"老鼠中心"。原所长、也是建立海北站的倡导者夏武平先生,就是新中国第一代老鼠专家。抗美援朝时,美国使用生物武器进行细菌战,夏先生曾应国家委托,亲自鉴定了来自朝鲜的鼠类标本。自那时起,夏先生就成了国内外研究老鼠的著名专家,其后这一学科在高原生物所成为强项。
  40多年的观察研究,使专家们对于鼠类的认识步步深化,灭鼠方法也从单打一的化学灭鼠提高到生态学综合治理的高度。曾经有过很长一个时期,由于灭鼠药物选择不当,剧毒药物固然使老鼠猝死,但其严重的副作用不可忽视:天敌香鼬(黄鼠狼)、艾虎及大狂之类猛禽难免发生二次中毒,小鸟难免误食饵料,一度连海北站的院落里也听不到麻雀啁鸣。不当药物不仅使老鼠产生抗药性,而且毒物存在土壤中,输送到叶片上,牛羊食之发生二次中毒,通过皮肤接触也易使人中毒。为此,专家们潜心研究出一整套化学灭鼠方法:药物选择慢性的、不致产生抗药性的敌鼠纳盐;投饵方式选择地下,设计制造了假洞道投饵机,药物和死鼠在地下,不致产生二次中毒;灭鼠时间选在春季,老鼠尚未生育前数量较少时,可获事半功倍之效。生物所有专人负责饵料配方,生产加工灭鼠药,提供给青海的城镇乡村牧场,大受群众欢迎。
  采用生态学原理综合治理鼠害,较之化学灭鼠是一大飞跃。专家们根据多年研究成果,提出以防为主,改良草场和放牧制度以调节环境抑制鼠害,根据为害系统采取以生境指数确定不同的防治措施。这是一项标本兼治的系统工程。目前这项工作仍在深入进行,去年,年青的专家苏建平申报了"西部之光"鼠害治理项目,得到了中科院的充分肯定和支持。中科院认为,为害青藏高原畜牧业的大敌主要是雪灾和鼠害,加强对于鼠害综合治理的项目尤其能够体现西部工作特色。就这样,多年的努力使青海省的灭鼠工作走在了全国前列;海北站所在的门源等几个县荣获"无鼠害县"之称。就连澳大利亚等国家的治鼠专家也前来海北站学习取经。
  在综合治理的同时,另一新思路也差不多同时产生:变害为宝--变消极灭杀为积极开发利用。现任生物所所长张宝琛研究员依据生物所对高原鼢鼠的多年研究积累和它的生态生物学习惯以及藏医藏药的历史渊源,结合当地牧民用风干的鼢鼠骨熬汤治疗风湿病痛的经验,怀着极大的兴趣研究了高原鼢鼠的药用价值。鼢鼠长年生活在既冷也湿的地下冻土层中,自然死亡率低,生命力极其顽强,解剖发现高原鼠兔等鼠类可患内脏、关节等多种疾病,而鼢鼠则除少数肠道病外,其它疾病几乎不见。与北京同仁堂进一步的合作研究和临床观察,则证实了鼢鼠骨较之虎骨更为有效的肽类成分。对于风湿、类风湿关节炎等病症的有效率达98%,治愈率达31%,尤其对生存在同一高寒环境中的牧民患者有特效。于是联合开发研制、由同仁堂生产的塞隆骨风湿酒--塞隆是鼢鼠的藏语名称--成为新药政法颁布以来国家正式批准生产的第一个国家级一类动物新药材。这是青藏高原特有生物资源开发研究领域的一项重大突破,不仅在寻找濒危动物(老虎)药材代用品方面做出了贡献,不仅给风湿患者带来福音,同时也为保护草原、牧民创收诸方面带来了相关效益。去年,在海北、果洛等地共收购鼢鼠骨8吨,若按每公斤60只纯骨计算,大约有48万只鼢鼠为牧民捕获,每只骨架收购价为1.3元,牧民共有60余万元的收入,鼢鼠骨的开发真可谓一石三鸟,益处多多。
  西北高原生物所成立了"三极生物资源技术开发公司",经理、治鼠专家王权业副研究员表示:希望把本所鼠害治理、生物资源开发的经验和技术在西藏推广。
  综合治理,开发利用,使得海北一带高原鼢鼠数量明显减少,考虑到任何一种自然资源一经人类大量开发必然产生危机,专家们已提醒在某些地区应注意适当保护的话题了。这使得备受鼠害之苦的西藏人听来不由不羡慕不已。
  从事青藏研究的一大批出色的科学家,在完成了填补科学空白使命之后,在基础科学领域深入研究之后,又把研究方向锁定在应用研究和资源开发领域,这本身就是一种可贵的献身精神。有所为,有所不为--周兴民教授说,这是中科院的一个指导思想。有所为,有所不为之后还有一句话是:若干年内不考虑诺贝尔奖。
  身后是发展中的祖国,面前是更不发达的青藏,无论能为它做些什么,需要付出些什么,我们都甘心情愿,无怨无悔。
  五月的海北草原开始步入蓬勃的生长季。阳光铺泻在天地之间,作为海北站标志的铜塑牦牛闪烁着沉稳的金光。人们仰视着这一屹立在坚硬岩石上的形象,从那里看到了青藏精神与科学思想的闪耀。岩石的基座上,镌刻着老一代科学家夏武平先生为海北站题写的"牦牛精神"--
  忍处恶劣的条件,啃食低矮的青草,提供浓郁的乳汁,充当高原的船舶。不畏艰苦,忍辱负重,不计报酬,但求贡献。这种牦牛精神,正是科学工作者的追求。在此建站十周年之际,写数语以记之。夏武平 一九八六年春。
  基础科学研究体现终极关怀,生产应用研究则是现实的关怀。差不多一辈子从事青藏研究,对这一地区的熟悉程度更甚于自己的家乡,感情的深厚程度也不亚于对于自己生活的地方,自称为"没有户口的西藏人"。老青藏们每个人都可以谈出对于青藏-西藏发展前景和途径的看法,什么是西藏的优势资源,如何开发利用,提倡什么,不赞成什么......
  写进规划,写进文章,有一些参政议政的味道了。最后,最主要、最鲜明的观点是,许多人力主发展西藏生态旅游,积极主张以旅游业为西藏自治区的主导产业。
  回想八十年代初,时任国家科学协会主席的钱学森就曾有言:"要把西藏变成国家的乐园"。老青藏们听了很振奋,很受鼓舞,同时多少有些困惑:这乐园的含意是什么呢,怎样去建成呢?这一寻求答案的过程,就像某些童话里的情节--历尽磨难走过漫长的寻找之路,终于找到了金羊毛,或者芝麻开门了。老青藏们说,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才明白,钱老说的是建立自然保护区,是旅游开发,把西藏建成国家公园啊。
  --青藏队在七十年代的藏东南考察之后,就向西藏最初引进了自然保护区的概念,并提出过具体的建议,后经西藏林业部门的努力和科学工作者徐凤翔、刘务林等人的积极推动,西藏已建立大大小小十多个自然保护区、点,大到珠穆朗玛、雅鲁藏布大峡谷中的墨脱、羌塘草原等整个地区,小到某一群落例如林芝的百亩巨柏。保护区面积占全区总面积的40%,为我国各省区比例最高者。除珠峰保护区外,其余保护区尚未建立正规的管理机构,由地方政府代管,但保护区划定之后都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这一方面出自当地藏族群众朴素的生态保护和野生动物保护意识,一经宣传就更为自觉;另一方面,各级政府都在当地农林畜牧部门设立了专职的林业公安,发挥了重要作用。进入九十年代以来,眼见野生动物明显多起来了,虽然尚缺乏量化依据。
  有关以生态旅游为未来西藏主导产业的建议,也具有相当的理论和实践背景。举目当今世界,旅游产业迅速兴起。历经五十年代的起步,六十年代的增长,七十年代的腾飞,在八十年代之后进入成熟阶段。目前旅游业已成为一项全球性的新兴产业。世界旅游业发展迅速,日益成为许多国家的重要支柱,其战略地位日趋重要。到1994年,世界旅游收入占世界贸易总额的10.1%,超过了石油工业而一跃成为世界第一大产业。国际十几个旅游组织对旅游业的发展趋势进行了定性的和定量的专门研究,结果显示,21世纪的旅游需求将是人们生活中高速增长的一个组成部分--世界旅游业向着更为可观的方向发展。
  在这一背景下,我国成为世界旅游业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据世界旅游组织统计,我国国际旅游收入在全球的排名已由1978年的第41位升至1973年的第15位,进入世界十五强之列,成为全球第八大旅游目的地。
  西藏具有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优势。对于全世界而言,生存于斯的生命群体都是地球的顶极群落,来此一游可谓终极体验。
  主持过珠峰自然保护区及其旅游规划的生态学家李渤生教授,充分认识到这一优势,他是力主以旅游为西藏主导产业的科学家之一。在他撰写的《试论西藏自治区旅游资源的基本特点与旅游业发展战略》中,详细论述了这一观点。
  在这份报告中,李渤生列举了西藏旅游资源的基本特点为:以地球第三极和在人类生存极限环境下产生的高原文化为特色;极品旅游资源高度富集;旅游资源的多样性异常丰富并极具自然性......其中尤以雅鲁藏布大峡谷和珠穆朗玛峰为极品之冠。
  西藏是我国最不发达省区,据1995年统计资料,全区工业企业仅有23家,年工业总产值1亿多元。工业废水排放总量为2155万吨,污染物年排放量除汞较多(0.1吨)和含有少量砷、硫化物外,其它污染物如镉、六价铬、挥发酚、氰化物、石油类均为零或近于零。全区水体污染甚微,所以全区江河湖泊几乎均为清洁水体(一级水体),全区水生生态保持着自然本底状态;废气排放量也为我国各省区最低者,空气污染微不足道,是我国乃至世界空气最清新的陆地之一,展现出地球上所能看到的最自然的天穹和最自然的星空。由此而获得"地球上最后一片净土"之称。这一切,对于现在及未来的生态旅游开发提供了世界最佳环境。
  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于八十年代起就注意到旅游业这一新型产业在国民经济中的位置和巨大潜力,把旅游业确定为西藏自治区的五大支柱产业之一,近年来西藏旅游人数呈现出明显增长势头,尤其是随着"西藏热"在国内的兴起,国内游客骤然增多。旅游业在西藏自治区国民经济中占据越来越大的份额。科学家老青藏们的建议依据了自治区现行政策和本地实际及旅游业发展实际,只是更加强调突出了旅游业在诸支柱产业中的位置:作为第一位,将旅游业置于诸产业之上。看来这似乎仅是个排座次问题,其实不,这是一个全新概念,在西藏国民经济发展格局中将引起一场革命性转变。
  倘以旅游业作为主导产业具有可行性,可操作性。首先,是上述国际国内大背景。其次是西藏的实际。以生态旅游为主的依托是几乎遍及全藏的自然保护区。除上述简略表示的极品旅游资源外,重要的文化遗产地尚有阿里古格王国遗址,及其古代以卫星城分布的多处遗址洞窟已在发掘中;藏南藏北都有一些极具自然文化价值、久为当地所知而少为外界所知的景观,例如藏北西部的本教神湖当热雍措,藏北东部的达木天葬台骷髅墙,以及深匿于雪山密林深处,一般人难于到达的神秘传奇之地那如、尼务等秘地;而在藏东南,交通也方便的措高湖,其景色丝毫不逊于素有世界花园之称的瑞士风光......
  西藏大自然已为我们布设完备。踏上西藏高原,就意味着开始了自然之旅、文化之旅和知性之旅--还是心灵之旅。
  之所以可行还在于它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多年来的实践足以证明农牧产业发展固然尚有潜力,但其局限性无疑,而现代工业发展则是一个不可取性;亟待寻找变输血经济为造血经济新的经济增长点。旅游业作为第一产业的提出,实际上是应运而生的吧。
  如果说八十年代中期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曾提出过"以旅游为纲"时条件尚未成熟的话,历经最近十几年来对旅游资源的持续发现,自然保护区的相继建立,旅游部门的经验积累以及国际国内旅游产业的迅猛飚升,重新审视西藏的资源、环境、人口与可持续发展的局面和未来趋势,那么,重新将旅游业摆在第一位问题的提出,似乎是时候了。
  未来西藏,一个旅游西藏的形象,一个"国家的乐园"。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19-10-30
第十四章    现实关怀:为了阳光与雪风下的这片热土

  又高又大的青藏高原,大部分荒寒干旱地区是人类生存接近极限和超越极限处。它只以有限的河谷低地和看似贫瘠的高寒牧场,养育着人类中一个坚强和耐苦的群体,一个从事农耕和游牧的民族,一个自成体系的文化传统。
  曾用双脚丈量过的大高原呵,以怎样魅力和亲和力,吸引着一颗颗历尽沧桑的心。是这里的山川土地,拱手相送了如此丰厚的资料信息;是这里的军、地、各族人民,旷日持久地提供着热情无私的支持。几十年间那些难以忘怀的野外考察的日日夜夜、月月年年,已化入生命,铭刻于心。一批魂系青藏的老队员们就这样选择了最佳回报方式:投身于西藏的经济建设,以多年科研成果的丰富积累奉献于西藏现代化大农业。
  八十年代末期开始,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分赴两个主战场:以基础研究为主的一支继续昆仑考察,并承接国家攀登计划青藏项目,向着探索自然奥秘更为深广和高峻的领域进军;另一支,以我们已经熟悉了的可敬的老青藏章铭陶、韩裕丰、张谊光、李明森、关志华、陈传友、谭福安......一群,则走向了一江两河(雅鲁藏布江、拉萨河、年楚河)、尼洋河、三江流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为横贯西藏南部的农牧区综合开发设计宏伟蓝图。
  章铭陶教授率队走向了西藏的江河谷地,农田牧场。这位水利专家、地热专家,在青藏科考后期的身份,一方面是青藏队常务副队长,一方面是超越了具体专业的区域开发专家。而且,他最终把自己定位在区域开发事业的岗位上,定位在学科研究与生产建设相结合的实践中。这一定位,可以说是必然走向,也可以说是有意选择。追溯起因,30岁年纪的章铭陶就做过一件令他终生为之感动并引以为自豪的事情。
  云南省元谋县地处横断山脉云贵高原段。1965年的章铭陶,参加中科院自然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组织的"南水北调"队第一次来到元谋。这个以出土过元谋古猿化石而名声昭著于全球的县份,此际缺乏的正是远古的诗意和浪漫,比比皆是的则是现实的艰难:因为缺水,土地贫瘠,人民贫困。章铭陶满目焦灼,心中叹息,开始了跋山涉水的实地踏勘,设计了全县水利改造方案,次年提交给当地县委县政府。
  随之而来的文化革命使百业俱废,一个小小的水利方案没了下文也在当时的情理之中。一晃许多年过去,1981年春节期间,即将奔赴横断山区的章铭陶,忽然从收音机里听到一则新闻:元谋的蔬菜行销北京市场!章铭陶闻言跳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能把干热河谷与远行的新鲜蔬菜联系起来。不久后他重登横断山,便一头扎进元谋县,直奔水利局老局长家,想要证实这一消息。
  退了休的老局长笑呵呵地握着章铭陶的手:不错,正是你当年的水利方案!不错,元谋全县已实现了水利化!老局长感叹一番:当年的老县委书记拿这份方案当宝贝,文革中受冲击,遭批斗,兜里还揣着它呢!所以呵,文革后期刚一"解放",恢复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搞"复辟"--兴修水利。请跟我来--老局长陪同章铭陶来到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指点一幅彩色图画。你看--
  章铭陶不禁热泪盈眶:当年自己亲手绘制的水利规划图,已被放大,用油漆彩绘在一面大墙壁上。那本意无疑是为激励元谋人民艰苦创业精神,但对章铭陶来说,何尝不是同样的激励和鼓舞呢!
  看来早期的章铭陶就已具备了这一基因:以地方需要为职责。所以后来的西藏地热考察的同时,就设想着地热的开发利用,并且为拉萨带来了光明;在阿里的热布加林沟,他完成了西藏第一个农业区域开发规划;横断山脉考察中突出了应用研究课题,造福当地;八十年代末期之后,则是全力以赴地投身于西藏的生产建设之中了。
  说起在西藏所做的第一个农业规划,还有一段故事。阿里扎达县的热布加林沟,海拔在4000米以上--西藏地区也像全国一样,农作物生长上限西高东低。在藏东的昌都,青稞只生长到4100米,在西部阿里则上升到4300米左右。曾在古代繁盛一时的阿里,现在地广人稀,有大量闲置土地可资利用,农业开发很有潜力。1976年,阿里分队来到狮泉河,章铭陶承担了古格王宫遗址所在地扎达县境内热布加林沟农业开发的规划任务。起初,队长孙鸿烈给章铭陶派了三名助手,都是阿里地区支援的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后来考虑到农业组需要,打算抽去一名。这下章铭陶急了,找队长大闹一通,扬言人手不够,不干啦!此时全队人马正在整装待发,孙鸿烈也生气了,说一声不干拉倒,坐上车扬长而去。途中在噶尔县午餐时,队长主动向他打招呼,他故意视而不见。孙鸿烈笑起来了,上前拍拍那位负气者的肩膀,和蔼地说,是我不对,不该发脾气。这样吧,我去给你跑尺子(搞测量)吧。就这一句话,化解了全部怨气。章铭陶不好意思了,带着两名助手欣然前往热布加林沟。
  章铭陶在青藏队的外号叫"骆驼",是指他的抗旱能力强,可以一天到晚不喝水;还比喻他格外吃苦耐劳。这是一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两个助手也就跟着玩命地干,在扎达干燥的风沙中,刺目的阳光下,跑尺子,看镜子,画图纸,一干就是20多天。两个助手之一的杨松,从大学毕业进藏第一天起就和青藏队结下了不解之缘。一个戏剧性的情节是,阿里分队沿黑阿公路,杨松等进藏大学生们沿新藏公路,同赴一个目标,同一天下午到达,在狮泉河城外相遇,随后又一起参加了阿里人为他们举行的同一个欢迎晚会。杨松报了到还没上班呢,就做了青藏队的编外队员,出发去热布加林沟。那一次他学会了测量和制图,成了狮泉河小有名气的专家了。后来凡有哪个单位盖房子搞工程,必请杨松去指导。后来杨松当了阿里地区计委主任,后来调拉萨担任"一江两河"中部流域综合开发办公室主任,再后来当选为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副主席,主管农牧业,多年来一直请青藏队做高参,搞规划;当他兼任了昌都地区地委书记之后,把本地三江流域综合开发提上日程,规划者仍然是当年耳提面命教他搞测量的老师--章铭陶。青藏队与杨松不离不弃的缘份,也就是青藏队与西藏息息相关的缘份,这一缘份伴随着西藏现代农业的发展进程,可算是青藏研究事业的一段佳话。
  许多年后,鬓发斑白的章铭陶教授依然走在西藏现代农业的先头部队中,走在喜马拉雅与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山脉之间的谷地上,走在他当年为之命名的喜马拉雅地热带上。雅鲁藏布江作为这一地带的中心,时而平缓、时而湍急地东向奔流,两条重要支流年楚河、拉萨河相继汇入,使得江面骤然开阔。这个东西直线距离长约540公里,南北宽约220公里的河谷地带,被称作西藏的"一江两河"中部流域地区,是西藏主要农区所在,一向被誉为西藏的精华地区--金三角。这个地区平均海拔高度仅有3600-3900米,年平均气温在7.5℃左右。虽然总面积不足全西藏的百分之六,但人口却占西藏总人口的三分之一还多。至于生产能力也很可观:约占西藏总耕地面积不足半数土地的作物,则占去全西藏粮油总产的一半以上。根据优势地区优先发展的战略决策,由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提出,经国务院批准,自1991年起至2000年,国家在西藏一江两河(雅鲁藏布江、拉萨河、年楚河)中部流域地区进行农业综合开发建设,静态投资为10亿元人民币,实际投入后来达到22亿多元。这一综合开发工程成为西藏农牧业开发建设史上投资最多、规模最大、历时最长,并涉及多部门、多行业、多学科的系统工程。
  青藏队数十年的表现,格外令人信服和信赖。加之几十年丰富的科学积累,明智的西藏决策层选择了一条最佳途径,一条事半功倍的捷径:特邀中科院青藏科考队担任这项工程的总设计师。总体规划责任重大,关乎全局。
  时任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副主席马李胜,抓住一个青藏队不放,他看得很明白,就像西藏待开发的资源那样,青藏队也是西藏的一笔宝贵财富。他频频与青藏队接触,找孙鸿烈谈,找章铭陶谈。每谈一次,委托一项新任务:第一次说,请帮助我们搞一个一江两河综合开发的总体方案吧;第二次又说,还有艾玛岗和江北农业开发区两个方案;第三次,再提交一个尼洋河吧,尼洋河流域资源开发与经济发展综合规划。青藏队每每应召而来,每一次都让西藏地方满意。做一江两河工程规划,队长孙鸿烈任顾问,常务副队长章铭陶、副队长韩裕丰带队,陈传友担任水利总工程师,还有关志华、李明森、谭福安一批青藏老将整装上阵。1991年那年,青藏队40多人兵分三路,马不停蹄,把七十年代反复走过的雅鲁藏布中部流域再一次走过。外业调查、资料搜集、研讨咨询、学习借鉴、论证分析、综合平衡、到最后的评议审查,青藏队率领西藏区内外上千人进行了这项描绘蓝图的工作,共编写文字百余万,绘制图表上千张,整整一年的苦干,第二年,1992年春季,规划设计工作完成,向西藏人民交了卷。
  此时,这批老青藏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但较之当年,精力不减,热情犹浓。出野外说走就走,并且和年青人一样的动手动腿。章铭陶这位大学时代的合唱团总指挥,如今指挥起山川林田的恢宏交响乐。时隔多年,章铭陶回到他当年为寻找地热,曾饥寒交迫地度过那个中秋之夜的南木林的土地上,重操旧业,在艾玛岗的荒滩上架起测量工具,亲自勘测画图--事后有人曾调侃他,说你这位老教授呵,还亲自看镜,太掉价了吧,那都是学生和助手们干的事嘛!
  艾玛岗在藏语中是一个感叹词--啊!这么一大片地方呵。这么一大片地方的艾玛岗,是地处雅鲁藏布江畔的一大片荒芜之地,说寸草不生也许并不过份,因为能够稀疏生长于此的,只是格外耐旱的狼牙刺。艾玛岗作为农业综合治理开发的第一个项目,拉开了江河地区农业综合开发的序幕。第一期工程自1991年启动,1993年完工,昔日荒凉而辽阔的江边滩地,如今田成方、林成网、渠相通、路相连,实现了园田化。几年来艾玛岗开发区已进入良性发展,年年增产增收。1996年较之开发前的1990年,粮油总产、农村经济总收入和农牧民人均收入均翻了一番还多。农民盖起新房,加工业从无到有;艾玛岗盛产土豆,出现了土豆最高单产6000公斤的奇迹。拉布村强巴家的三兄弟,那一年生产土豆5万斤,仅土豆一项年收入近两万元,购置了一台东风车。
  作为农业综合开发的样板,艾玛岗经验正在一江两河地区推广和全西藏推广;一些国际组织的官员和专家也来艾玛岗参观,不由得称道不已。1994年6月间,联合国粮食计划署的专家来访,询问起有关设计、建设和管理三个方面,一连用了三个"OK"表示赞许。
  艾玛岗农业开发区的建设者们说起章铭陶他们,就像说起自家人那样亲切;在小江当地方也是。由章铭陶、韩裕丰设计的小江当农业综合开发区如今也已大见成效。这是日喀则市一个沙化较为严重的地区。明智的西藏人又邀请来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在小江当工作了三年,进行以治沙为主,开展沙地高效农业的试验,为一江两河地区沙漠化综合防治提供技术和创造样板。三年间共围封沙漠化土地面积1690亩,封育区内配套路、渠、林网,流沙结束了流浪,安静地覆被在人工的林木和灌丛之下,空前地生长起春麦、玉米之类农作物,葡萄、草莓、西瓜与花卉等经济作物。五彩缤纷的花朵紫外线作用格外鲜艳;西瓜品质高于内地,红沙瓤,蜜一样的甜,亩产可达4100公斤。1997年在江当乡推广地膜西瓜120亩。藏族百姓第一次操作起种瓜技术。沙漠所的专家们还为当地培训了一批技术人员,先后有500多位农民参加了示范区各项技术的训练,掌握了一定的流沙治理、草地改良、沙地高效开发的理论知识和实用技术--在西藏工作的中科院科技人员个个都是好样的,沙漠所江当工作组被评为先进集体。
  一江两河中部流域综合开发工程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八年过去,雅便藏布光裸的两岸披上碧绿的柽柳林带,如同美丽的翡翠项链环绕;年年呼啸而过的大风沙在新生的绿色屏障前止住了脚步;清清渠水流过干旱已久的农田,新近修建的水库和提灌站的水泥建筑上挂满经幡,表达了当地百姓由衷的感激和祝福--祖祖辈辈的祈盼包含了新的内容,现代农业的美好前景成为新的图腾。
  从一江两河规划工作开始,一发而不可收地,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接连邀请青藏队这原班人马进行了林芝地区尼洋河流域资源开发与经济发展综合规划、昌都地区三江流域农业发展综合规划。韩裕丰重新置身于尼洋河畔的深山密林中,章铭陶再一次瞄准了藏东三江流域的高山深谷。不过这一次的使命和意义与当年略有不同--这是一个把曾经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把当年考察时曾考虑过的有关资源开发的梦想付诸实施的过程。具有30多年区域开发经验的章铭陶教授,望着这片自六十年代开始就以自己的双脚无数次踏过的山地,满心盘算着未来蓝图:有关土地利用的、能源水利工程的、农牧林的和乡镇企业的等等综合开发的前景;从青藏队出队第一年起就与林芝地区结缘的韩裕丰教授,联想得深入细致:森林应当合理开发,采伐更新结合,杜绝短期行为;出售原木委实划不来,要搞深加工。迹地更新的速生材高山松可做造纸原料,纹理好木质硬的高山栎加工成地板格;林芝全地区年产野桃500万斤,可惜只做牛饲料,应该作为绿色食品开发;林芝盛产核桃,应该开辟一个木本油料基地......
  规划工作使老青藏们深感荣幸和欣慰。他们所从事的专业本就与生产应用密切相关,而今那么多年千辛万苦得来的资料不再束之高阁,正当其时地被接纳,被使用,焕发出原本所具备的价值光彩和新鲜生命力,可真是苦得其所、乐在其中;对于以发展西藏为己任的科学工作者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亲眼看到自己亲手设计的蓝图变为现实、成为西藏一道道壮丽的风景线更值得自豪和欣慰的呢!
  就这样,头也不回,无怨无悔,青藏队的一支就这样收拢了曾翱翔于天际的双翼,落脚在了这片阳光与雪风下的热土,转向了现实的关怀。不是没有其它选择,属于个体的科学生命只有一个;青藏研究那么多年来提出了那么多诱人的理论问题,每一问题都使人引颈向往,都需要一生一世的交付。年逾花甲的章铭陶犹自壮心不已,他是国内研究斯文.赫定的专家,他与瑞典人合作进行的课题"斯文.赫定在西藏的大自然遗产"(该课题的文学化表述应当是"沿着斯文.赫定走过的路")那时正在进行;他还打算研究三千年来人类活动尤其是工业革命几百年来对于气候环境变化的影响;同时他对万年以来气候环境变化与人类社会荣枯兴衰之关系也深感兴趣......可是每当听闻西藏召唤,他总是毅然放弃手头的一切,立即奔赴--有所为,必有所不为;某种选择的同时,意味着对于另一些的舍弃。
  追本溯源,事实上,为生产建设服务的指导思想,贯穿了半个世纪以来的青藏研究事业。作为一个良好传统,伴随着科学空白逐一消失、资料渐丰以及学科发展的全程。青藏队对于青藏高原自然资源评价和相关生态保护、开发利用的设想建议曾一一被提交。从土壤专业起步、最终成为青藏项目首席科学家的老队长孙鸿烈,一直以西藏发展为己任,在自然科学基础研究的同时,历来倡导生产应用课题的研究,主张为西藏多做一点事情,并"务必让西藏地方满意"。身体力行,他撰写了有关西藏土地资源开发利用等方面的文章,提供发展战略建议,并担任了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特聘环境与发展首席顾问。而今他正指导着他的两位博士生承做西藏的可持续发展指标体系课题,传承有人。
  这一传统由来已久。对于国运民生的关注,来自中国知识分子整体的遗传基因。抗战时期的孙鸿烈,就随一批科学家颠沛流离在大后方的重庆"难民村"中。无论外部环境如何不堪:战乱,因战乱而来的困苦赤贫,科学家们仍未中止他们的科研,仍是一天到晚的"土壤肥料",这给孩提时代的孙鸿烈留下了终身不泯的记忆;甚至还来自家族血缘的遗传基因。从孙健初先生所写《黄河上游之地质与人生》这一题目,足以见其关怀所至。地学与人生--人民的生存环境,人民的生活状态--本就息息相关。在面向大地的研究中,如何能够忽略对于人生的注视。而我们的土地又是怎样的土地,我们的人民又是怎样的人民!对于国运民生的关注,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爱国主义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具有深厚的道德基础。
  这一传统的体现--从五、六十年代拉萨、日喀地等地的农场建设,到七、八十年代藏东南和喜马拉雅沿线一带林区自然保护区建设,到土地利用、水能、地热、矿产和畜牧业格局及生物资源的开发,到青藏公路-青藏铁路的先期勘察,无不生动体现着着一代代青藏考察队员的艰苦奋斗无私奉献;心血乃至生命已渗透西藏大地,融入西藏当代生活中  --西藏藏族人民,青藏高原各族人民如何能够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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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雪华与科考队业务秘书姚建华从南坡采样返回,继续在北坡采样。5月初的一天,他俩与高登义、科考队支书郎一环、新华社摄影记者范惠琛和体育报摄影记者张小京一道,一直上到中绒布冰川6000多米处。穿行在壮丽的冰塔林中,犹如轻飘飘步入仙境--确实是轻飘飘,严重缺氧地段不由人不迈着"太空步",而全力以赴于呼吸也使人思绪单纯,一无杂念。只是冰塔林中险象环生,全无规则的冰雪建筑布设起一座硕大迷宫,大家不时相互招呼,以免失散;耳边不时响起冰崩的脆响,脚下是随处可见与不可见的冰裂缝。那一天天气真不错,阳光眩目地照耀在淡蓝色的冰体上,严寒中居然感到了丝丝温暖。采样工作中午便告结束,郎一环背起冰雪样先行下山,其余几位则陪同艺术家拍照,结果这几个人就走散了。先是范惠琛说,你们就地休息,我去去就回。小张心知他要去选好镜头,也跟着走了。这一走就没了影儿。久等不至,高登义着急了,说,我去找,你们千万别动。结果又一个一去不回。眼看太阳坠落于西方山后,天色骤然黑暗,冯、姚二人面面相觑,只得动身下山。夜间难辨下脚的地方,姚建华踩在薄冰上,一下子掉进齐腰深的冰水中,冯雪华上前相救,拚尽全力用冰镐把姚建华拖出水面。
  与冯、姚二人上路差不多同时,天刚黑时郎一环到达大本营。他从过午两点动身,九点时方才到达,背上的冰雪样品越走越沉重,到后来每走几步都要躺下来歇息。那范、张、高三位也是,分别在冰塔林的迷宫未走出多远就再也不见了归路,无法寻找同伴,只得按照大致方位,踏上归途。继郎一环之后,一个个狼狈而归。直等到半夜,还不见最后两位的影子,整个大本营营陷入不安之中,最后全体出动,沿可能的来路寻找而去。被寻找的人隔着很远的距离,望见了满山遍野的手电筒光芒闪烁,希望在前,挣扎着迎向救星,只后悔没带枪,无法马上取得联系。获救地点在5400米营地,时已凌晨四时。冯雪华瘫倒在地,最后的一个上坡,是用绳子捆在腰间,被人硬拖上去的--
  冯雪华回忆起二十多年前往事的一桩桩、一件件,真是感慨万端,她说每一个数据都来之不易,都是许多忘我的人以心血、甚至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历经那么多的困苦、那么多人的帮助,冯雪华全都铭记在心,从此矢志不渝地投身于青藏研究事业,如今人到中年的高级工程师冯雪华在中国青藏高原研究会担任办公室主任,她的干练和亲切为这个研究中心增添着一道暖色的风景。
  高登义参加了六十年代的珠峰考察,尤其1968年在珠峰一住六个月,发现了来自南方的一个强天气系统,名之为"孟加拉湾风暴"--那年十月间,其势汹涌的浓重云团翻越喜马拉雅,东西长达上千公里的山脉地带普降大雪,喜马拉雅各山口提前两个月封山,并在山脉南北侧的聂拉木、定日、帕里和措那带来了百年最大降水。这一现象引起了高登义的格外注意,返回北京后,他查阅了相关资料,特别是来自印度的百年数据(西藏地区自1958年后方才建起正式的气象资料),发现此为百年以来第二大降水系统。本世纪二十年代这一地区出现过大降水,三天内降水200毫米,而在印度,三天内降水600多毫米。分析原因,珠峰的屏障作用通常可将南来印度洋暖湿气流阻挡在南坡,南北坡气候条件的显著差异由此造成;但在一定的气候条件作用下,正像一般人视珠峰为畏途,而少数人却可登上峰顶那样,具有相当强度的云团借助风暴之力,照样可以翻越屏障,在北坡降落。这一发现对于西藏的气象预报具有直接的指导意义。那之前西藏的气象工作人员注意到藏南地区时常原因不明地在秋季降雪,高登义观点发表之后,明白了,是孟加拉湾风暴作祟。从此注意它的动向,只要见它向北移来,喜山南北必有大降雪--提高了预报的准确性。
  此次珠峰考察中,高登义完善了对于珠峰-青藏"热岛"效应的理论--由于高海拔地区太阳辐射强烈,山地加热,反馈到大气圈中,形成热岛。这一加热作用在春夏季表现更为强烈。这一理论在这次考察中得以量化:在珠峰东西方向各600公里处,各选一站,将各站五年来自地面到高空所积累的资料进行比较,发现在9000米高度,每当春季西风盛行时东面的站比西面的站温度平均高出3度;而在夏季,东风吹起之时,西面的站则比东面的站高出近1度。这是因为东风弱于西风的缘故。而高空气温直接影响地面温度,青藏高原较之两侧同纬度低山平原地区,气温也要高出0.5-1度--不要以为不过区区1到3度,这在大气物理学家看来是一个不得了的数据--全世界平均温度不过上升了0.6度,就足已引发有关"全球变暖"的恐慌。
  经历了六十年代对于珠峰气候规律的熟悉过程,从1975年开始一直到八、九十年代有关珠峰的历次考察中,天气系统均由高登义带队。对于"背风波动"效应的发现是在1980年那次考察中观测到的。所谓背风波动,是指当风漫过山顶,在山的另一侧气流必然下沉。如果飞行员不具备这一常识,不小心接近了背风波动位置,后果将不堪设想--确实,九十年代中期在珠峰附近,一架"黑鹰"直升机不幸失事,机上人员全部罹难。事后高登义奉命调查失事原因,查阅过当天气象记录,是偏西北气流经过,飞机当时正处在背风波动中。那一个非常优秀的驾驶员,只是由于缺乏这类特殊经验,当他感到气流压力时,按常规操作,结果未能拉起飞机,撞在山上了。另一个教训发生在1990年。日本人乘热气球横穿喜马拉雅行动中,特邀高登义做气象预报。日本人把起飞地点选在希夏邦马峰东南方向,高登义赶忙劝阻,说这正是背风波动下沉地区,应把地点改在希峰西北。那位曾保持了世界热气球飞行最高最远纪录的日本探险家不接受规劝,自信地说,高先生,气象你负责,选点我负责。结果不幸被高登义所言中,按正常情况几分钟内热气球便可升到珠峰的高度,但这一次处在下降风中,整整花费了45分钟、耗用了一罐燃料才升了起来。这就注定了燃料与风速都不能使他按原计划到达目的地,飞行400公里后被迫下降。由于过分加热,最终气球被烧坏,人被烧伤--被摔伤。高登义他们立即与总参和外交部电话联系,从尼泊尔联系了两架飞机,仅用了七个小时,就把日本探险家们救到了尼泊尔。
  这一系列教训,无不证实了科学研究的重要性。
  言归正传。正是由于气象组的日夜强化监测,基本上摸清了珠峰地区天气变化规律,成功地捕捉到春季最后一个好天气周期,使大本营指挥部下达了突击顶峰的命令,登顶一举成功。这中间还有一个插曲,当高登义他们预报了5月26日至28日的好天气之后,又接到来自北京的消息:中央气象台预报,珠峰地区今年雨季将提前,5月7日以后没有好天气,登山队务必于此前登顶。这一下可炸了锅,究竟哪个对哪个错,气象组紧急动员起来,反复研讨,并走访了当地有经验的群众和气象工作者,最终做出了一个大胆判断:根据今年气温低、温度回升晚、气压偏高以及牧草出苗返青迟等多种征候,断定今年雨季较之去年要推迟,五月下旬必会出现好天气。意见坚持正确。
  后来在八十年代南迦巴瓦峰登山科考中,高登义独自承担了气象预报工作。对于山地气候驾轻就熟的把握,使他获得了"气象预报诸葛亮"的荣称。那一次他预报得最为成功,长、中、短期:从三个月到10天甚至到20分钟以内,几乎屡试不爽。听到赞许,高登义就说,这是运气好,预报准确是很难的,也许下一次就不准啦。
  在五月下旬最后一个好天气周期里,5月27日凌晨,当气象组报出"一等天气"时,大本营向8600米处的突击营地发出了最后一道命令。登山队九勇士向着峰顶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那时东方天际朝霞喷薄,金字塔般的峰顶金光灿烂。下午两点三十分,中华民族九勇士--潘多、索南罗布、罗则、侯生福、大平措、贡格巴桑、次仁多吉、桑珠、阿布钦,屹立在地球之巅,五星红旗在珠峰绝顶处高高飘扬。喜讯通过报话机传达到大本营,又从大本营传播到北京,全国上下迅速传遍了这一喜讯。举国欢腾中,九位英雄仍在珠峰顶端狭长的冰雪坡上工作着:测积雪深度(海拔高度需排除积雪厚度)、埋下三米高的红色觇标(供山下测绘用),潘多则静静地躺在雪地上,忍受着透入骨髓的严寒,为山下的高山生理组提供心电遥测--世界第一份最高峰上登山队员心电图被成功地获得。
  此后,凡到达世界第一高峰之巅者,必与觇标合影以作证据;而全世界的地图上全都以中国人精确测量的8848.13米更换掉早先由英国人草测的8882米。这是中国登山界与科学界对世界所做的重大贡献。
  为时多年的考察,珠峰地区近五亿年来的时空沧桑大致清楚了,各学科均建立了有关这一地区较为完整的框架序列。对于世界第一高峰地区认识的逐步深化,除了它在青藏高原形成演化基础研究中的重要意义之外,另一成果,即开发利用自然资源的应用方面,也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为珠峰自然保护区的建立奠定了雄厚基础。
  现为国家级保护区的珠峰自然保护区的建设,可以追溯到1985年。其时尼泊尔王国已在珠峰南侧建立了萨迦玛达国家公园,并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这一年,比兰德拉国王的哈佛大学同学、美国西弗吉尼亚高山研究所所长丹尼尔.泰勒博士,应国王之请,乘坐直升飞机视察这个国家公园。当他的视野随着大面积的原始森林跨越国界,一直延伸到中国境内,不由得萌生了一个想法。对尼泊尔,他建议将该国家公园向东部扩展;对中国--他找到当时工作在设在尼泊尔的国际山地中心的李文华教授,询问中国方面对于在中国境内建立珠峰保护区的愿望与可能。李文华教授将这一信息传达给西藏有关部门。  第二年,泰勒应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之邀来珠峰地区进行了初步考察;1989年,同属于这一机构的美籍华人苏君玮女士再次来访,并与西藏方面进行了实质性接触,正式签署了为时十二年的合作协议书。同年,西藏自治区珠峰保护区工作委员会成立,日喀则地区及珠峰地区四县有关管理机构相继设立;以李渤生教授为首的专家小组在进行了为时两年的可行性研究的基础上,提交了《珠峰自然保护区总体规划》。珠峰自然保护区各项工作开始启动。
  陈述这一过程,旨在表明珠峰自然保护区从一开始就体现了中外合作的精神和高起点特色:政府部门的参与和支持,国际有关机构的资助,中外科学家的协作,最终由珠峰地区所在地政府和人民群众共同致力完成。
  珠峰自然保护区南起与尼泊尔交界的国境线,北至雅鲁藏布江(吉隆县境内)和藏南分水岭(定日县境内);东以拿当曲与哈曲分水岭、朋曲支流-雅鲁藏布江与吉布下游分水岭、彭作浦曲与拉冬扎乌河分水岭为界,西抵阿母嘎曲、瓮布曲与桑卓曲、希哟得藏布分水岭。33819平方公里的保护区内,横贯喜马拉雅山脉最高部分,全世界14座8000米以上高峰有5座分布于本保护区:8848米的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8501米的第三高峰洛子峰、8470米的第四高峰马卡鲁、8153米的第七高峰卓奥友和8012米的第十四高峰希夏邦马。珠峰自然保护区行政区划为日喀则专署定日、吉隆、聂拉木、定结县四县所辖。保护区内现有农牧人口6.5万人,耕地面积13.7万亩,林地面积190万亩,已利用草场670万亩。由中国科学院和西藏社会科学院及自治区有关部门、日喀则地区组成的专家组,所起草的20余万字的《总体规划》,集中体现了多年来对这一地区的研究成果,是一份有关珠峰地区自然与人文相结合的重要文献。规划概述了珠峰地区的地质变迁、地理地貌和生态系统;历史沿革、社会与经济概况,文化传统与文化遗产,评价了珠峰自然保护区的重要价值。
  那位197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即被下放到河北北部高原当过牧马人、参加过穿越羌塘壮举、领导过雅鲁藏布大峡谷越冬考察、参与过西昆仑-喀喇昆仑考察的当年的"牦牛"李渤生教授,代表了青藏队,以新的姿态,进入了珠峰全新意义的历史时期。作为珠峰自然保护区专家组组长,他主持了此次的考察和规划工作,为珠峰自然保护区的建设立下了第一功。1996年,再度受命主持了《珠穆朗玛峰自然保护区生态旅游总体规划》工作,任中外联合专家组组长。中外联合专家组中方专家除李渤生教授外,另两名国家级专家是中国旅游学院的王兴斌教授和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赵炳时教授,西藏地方还选配了五名地方专家;五名外方专家为国际旅游资源咨询中心莱丝.克拉克先生和丽沙.奇奥格耶女士、美国西弗吉尼亚高山研究所的温迪.布鲁尔.郎玛女士、建筑专家威廉.森波先生,手工艺品专家肯尼斯.尼克森先生。这是一项具有国际水准的规划工作。中外专家联手,优势互补:既有外国专家所带来的来自世界的最新信息和先进经验,又有中国科学家数十年的科学考察积累,以及藏学家们对于本地历史与文化的深入了解,已经启动的珠峰自然保护区工作同时为生态旅游规划的制订提供了基础和依据。《规划》特别强调了以减轻贫困和激励自然与文化资源保护为目标,以可持续发展为指导思想,鼓励当地群众参与意识并从旅游业开发中获益。外国专家对于规划的参与制订,提供了新思路的同时,以第三世界旅游业发展的样板尼泊尔为参照,从新的角度和高度对珠峰乃至西藏的旅游业优势、现状和存在问题、对保护区内旅游业设施建设和相关产业:家庭旅馆、餐饮业、手工艺品生产和营销策略等提出了一系列建议和忠告。
  生态旅游新概念的明确提出在1983年,由世界保护联盟在墨西哥主持生态旅游项目的建筑师们将生态旅游归纳为四个要素:1)生态旅游的主要对象是受人类干扰较少的大自然。旅游者在旅游过程中可以身临其境感受大自然,受其启迪,增长知识,从而更加热爱大自然,自觉地保护大自然并将自身的行为纳入遵循自然规律的轨道;2)生态旅游是在合理规划前提下实行严格管理的旅游。只有这样的旅游才能确保旅游目的地的自然景观不被破坏,自然生态系统保持平衡,旅游业可以得到持续发展;3)生态旅游是知性之旅,其整个旅游过程都贯穿着科学教育和生态学知识的输导,使游客在享受自然美的同时,增长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知识,提高对大自然的鉴赏能力和认识自然环境的知识水平;4)生态旅游将用各种形式将旅游收入返还于旅游目的地,用于当地群众生活的改善,以及旅游地污染的控制,生物多样性的保护,旅游设施的改善和生态系统的补偿。
  珠峰保护区旅游业发展的总体规划因此冠以"生态旅游"一词,其政策依据正是在保护好珠峰自然环境的前提下,使社会经济得到高速发展的21世纪可持续发展战略。
  一山之隔的山地小国尼泊尔,具有一个世纪以来的登山旅游传统。正可谓靠山吃山,一个南侧珠峰,两三个国家公园,十几条航线,众多的家庭旅馆,以及鼓励旅游业增长和努力改进质量的政策,使得旅游业成为尼泊尔最大的外汇收入行业,据1995年的统计数字,这一年创汇超过1.16亿美元,约接待了36.3万名外国游客。其中面积为1148平方公里的萨迦玛达国家公园是尼泊尔第二大最受欢迎的徒步旅行地区和最主要的登山目的地,每年大约有1.35万外国人来此旅游。这个国家拥有出色的夏尔巴人山地导游,并拥有良好的医疗和救援设备、通讯和基础设施。同时,尼泊尔加德满都是出售西藏手工艺品的最大市场,尼泊尔每年从中获取的外汇收入也相当可观。
  与在旅游和手工业方面富有经验的尼泊尔人相比,珠峰自然保护区内的藏族群众的相关观念和参与意识就比较薄弱,同时也缺乏相关经验和技能。因此珠峰保护区的有关工作就在较低的水平起步--类似改革开放的启蒙教育。以自治区珠峰办公室主任卓玛央宗和定日县珠峰保护区管理局干部为代表的新型管理者正在成长起来,一点一点地积累起管理经验和国际合作交流经验,一步一步地朝向国际水准接近。近些年来,他们在珠峰保护区选拔当地有文化青年,好几次举办导游培训班,请来外国教师教英语,请来尼泊尔厨师教烹调,学习必要的服务知识,学生中已有10多人能够胜任导游工作了。当然,人数还不算多,起点也不算高,但在当地,这还是了不起的新事物呢。要紧的还是在观念转变方面多做工作,首先是开阔眼界的工作--组织珠峰地区四县领导干部出访美国和尼泊尔等地参观学习。当地农民也组织起来访问了尼泊尔的社区工作队、乡村福利员建设,观摩了孟加拉国的小额信贷扶贫的成功经验;又去国内的河南、四川、新疆等地参观学习自然保护区管理经验。这一系列的访问,使当地人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定日县3000户农民接受了国际组织小额信贷表现良好,每乡都成立了中心小组,农民联户担保,互相监督,这对培养自身发展能力是一个很不错的开端。
  在《规划》制订的十个优先发展项目中,保护区群众优先实施了家庭手工业。1998年,芬兰政府和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为扶持保护区开发传统手工业进行人员培训,投资了40万元美金。几年来,许多国家政府和国际组织纷纷看好珠峰保护区,集中投资在定日县乡村的项目有:荷兰政府对于乡村护林员的培训及乡村发展的一系列小项目的示范性实施;美国新一代基金会推行乡村福利员的努力,对乡村卫生员培训的同时,对农民进行公共医疗保健制度的教育,进行自然资源合理开发利用的教育;美国关心世界发展组织在定日县的几个乡建设了饮水工程,并建立了十几所小学。这个组织尤其强调当地农民的参与:投入劳务,参与管理。并派出项目官员长驻定日,负责每一工程的实施。在参与过程中培养当地技术人才;由荷兰政府和美国高山所共同投入250万美元,致力于珠峰地区的生物多样性保护,这一项目定于1999年实施......
  珠峰自然保护区作为西藏通向世界的窗口已经开启,一个新的增长点正在呈现。保护区富有成效的工作为全藏十多个自然保护区的管理提供了样板,并为全藏范围内的生态旅游业的即将展开积累了经验。而李渤生教授正在继续深入雅鲁藏布大峡谷,将把珠峰保护区的管理与生态旅游的概念运用于这一同属于国家级保护区的建设,为世界第一大峡谷制订一份规划。
  据《北京青年周刊》1998年3月24日第12期(总第142期)《霍金预言未来世界100年》报道,被誉为"爱因斯坦以后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的斯蒂芬.霍金,作为在白宫为迎接新世纪到来而举办的"千年晚会"嘉宾,以他因残疾而用计算机模拟的特别声音,为世界和人类描绘了一幅未来百年的生活图景--大至宇宙小至牙齿,从经济状况到通信技术,太阳能发电,海洋资源开发,克隆技术的实际应用,超现代农业,对于精神生命的揭示以及对生命史的可能破译.......乐观的描述中依然存在的忧患阴影:环境的污染,成千上万物种的消失,暴力与犯罪,以及战争的威胁。
  霍金预言:技术的发展还将使在恶劣的地球环境中生活和工作的许多问题得到解决。南极洲和北极地区的人口将不断增加,现在还难以逾越的珠穆朗玛峰在下个世纪将成为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峰顶上甚至可能建造豪华宾馆。
       与这一点相关的似乎是,这位科学家同时预言了21世纪人类生活方式的改变:在"地球村"里,人们在因特网构建的"虚拟城市"中过日子。这固然可以提高工作效率,极大地方便日常生活,但由人类的天性所注定,未来愈益数字化的生存促使人们更加向往和亲近纯粹大自然。
  这一迹象从20世纪的下半叶已初露端倪。在不久的未来,诚如科学家所预言的那样,地球顶极的青藏高原-珠穆朗玛将作为生态旅游的热点,格外引人注目。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19-10-30
第十三章   地球之巅--古往今来珠穆朗玛

  高高的珠穆朗玛
  你是万山之王
  雄狮只能从你脚下绕行,
  苍鹰飞过折断了翅膀
  高高的珠穆朗玛
  你像巍峨的城堡耸立云端
  只有勇敢的人们
  才能登上你的峰巅
        --藏族民歌

  山脉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是高度。浑圆的地球为浑圆的苍穹所笼罩,能够让我们仰望的有许多,天空,日月,星辰,云朵;只有山,它让我们举目仰望的同时,允许举步我们走向它,亲近和触摸它。
  其次是变化。与嵯峨参差相关的,是丰富:高峻的峰巅,深邃的峡谷,覆被其上的冰雪,岩石,植物,流水,行走其上的动物,山脉拓展了大地和生命的空间。
  浩瀚的海洋,一马平川的原野,是开阔、辽阔、宏阔;
  对于山脉,你只能称它为壮观,壮伟,壮丽。
  万山之王,高高在上,喜马拉雅的巨大山群苍苍茫茫,逶迤盘桓2500公里,聆听万年雪风吹送,凝视日月星云际会,独享神圣寂寞。
  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它的现在进行时;它神奇的身世、它所经历的非凡时空,一样的引人入胜。
  作为王者之尊的珠穆朗玛,因此久已为世人所瞩目。
  造化塑造了人类居住的这颗小行星的当今形状与面貌,设置了南北极以示方位,本已是个奇迹;犹嫌不足,又在中低纬度地带塑造了一个高极,以示对应与平衡,以供小小的人类仰望与攀登,正可谓奇迹中的奇迹。在晚近的地质年代里,它从海底脱颖而出,扶摇直上,在世界众山族中,一个后来居上的英俊少年。珠峰就这样以8848.13米的高度耸立起来,提供了巍峨峥嵘、高洁壮美的典范。它不仅是物质的,仿佛更具有精神;它不仅同属于中国与尼泊尔王国,仿佛更为全世界所拥有。这是大自然留给地球人类的共同财产,全球的旅游者都可以来此一睹无限风光并进行一番终极体验;全球的登山健儿都可以在此一显人类的极限意志、勇气和体力,珠峰脚下掩埋着为此献身的中外探险者的遗骨;全球的科学家则纷至沓来,渴望在这最新成陆的地方探访到地球内部运动的奥秘,或者渴望从中寻找出古往今来人类生存环境变化的参照。
  --如此说来,这一地区仿佛先于全球各地率先进入了理想的大同世界,一个国际公园。遗憾的是人类社会的发展并非按照理想模式进行,因而一部珠峰地区认识史就因了人为的因素显得并不那么纯粹与科学;1856年对于第一高峰的确认的背景也布满了令人不快的色彩。伴随着地理大发现,人类在渴望由此认识世界的同时,却不料一个不光彩的殖民主义时代随之而来。17世纪中叶,英帝国用于侵略亚洲的主要机构"东印度公司"开始染指印度,在印度本土设立了第一个据点;1802年起,英国人开始进行一项费时良久的浩大工程--测量印度全境。结果正像当年美洲印第安人帮助欧洲入侵者绘制了地图,从而把自己从地图上抹去那样,当50年后对印度的测量大功告成,英国人便宣布这片次大陆归己所有;继而将侵略矛头直指印度周边地区,直指西藏。不过英国人控制的印度测量局试图对珠峰等地区的测量受到了强力阻止:北坡的西藏地方坚决地将他们拒之门外;南坡的尼泊尔国王也下令不得接近这一地区。因此测量队只能在距珠峰100多公里外的地方建造观测塔,远距离测量的结果受到影响,测得珠峰高度为8882米这一世界第一高度;并以前任印度测量局长之名命了名。单就科学意义来说,对于珠峰的测量和确认,应该是对世界地理的一大贡献,但从地缘政治而言,以印度测量局局长、英国人埃佛勒斯爵士之名命名珠峰,无疑意味着扩张野心驱动下的象征性占领。
  世界第一高峰早有定名。以南的尼泊尔人称它为萨迦玛塔--高达天庭的山峰。
  以北的西藏人称它为珠穆朗玛--神女峰。它见于我国最早的记载始于元代;1717年,清康熙帝委派测量学家楚尔沁藏布和兰木占巴、理藩院主事胜位从西宁到拉萨,直到恒河源,沿途测绘考察,绘出这一高峰,并依藏语名称,将"珠穆朗玛"标在"朝隆内府舆图"上。
  --那种出于某种阴暗动机造成的人为错讹,当然不仅在珠峰,在其它地方还有。例如黄河源头的扎陵湖和鄂陵湖,湖名古已有之,19世纪与英国争霸西藏的沙俄派出俄国军官热瓦尔斯基前往考察,竟将两湖分别命名为"俄罗斯人湖"和"考察队湖",同样一个岂有此理。
  神女峰之名,来自当地一个美丽传说:当喜马拉雅地区还是一片汪洋大海时,海岸上森林密布,鸟语花香,各类森林动物部落和谐共存,幸福安乐。忽有一天,海中出现一只五头毒龙,兴风作浪,毁坏生灵们的家园。危难之际,天边飘来五彩祥云,化作五位仙神女,降伏了五头毒龙。获救的众生灵盛情挽留众神女作为此地保护神。五位神女便令大海退去,使东方变成森林,西方变成良田,南方为花园,北方为牧场,她们自己则化身为喜马拉雅山脉的五座高峰--珠穆朗玛居中,为翠颜女神;其余四位为分别司掌福运、农业、财富和畜牧的祥寿女神、贞慧女神、冠咏女神和施仁女神。世世代代,雪域大地就这样置身于雪峰女神众姐妹的保护翼之下。
  在西藏各地各民族有关远古的许多传说中,不约而同出现海洋意象,也许出自山地人对于辽阔大海的向往,也许是古人对于已发生的过往自然史的某种感应,更有可能的则是,人们看到了高耸的山岩间来自大海的生物贝壳与来自南方海洋中的贝壳相似--至今藏族人还将贝壳作为重要装饰品。总之,这类传说大致与自然史相吻合。据多年间对于珠峰地区的多番考察,对于喜马拉雅-珠穆朗玛的来龙去脉已可作出合理解释。地质古生物学家文世宣、孙东立从古生物化石角度向我们揭示了谜底--
  距今一两亿年前,自然史上的恐龙时代--侏罗纪和早白垩纪时,雅鲁藏布江以南喜马拉雅山脉与雅江以北整个青藏高原面上的古生物迥然不同,分属相隔几千乃至上万公里之外的南北半球的两大区系,说明曾有宽阔而深邃的古海洋阻断了生物之间的交流:与珠峰地区古生物群落相似的地区为印度、非洲、澳洲、南极洲和南美洲,那时它们连接一起,位于南半球高纬度地区,被称之为冈瓦纳古陆。相似的古生物群生活在气候凉、水温低的环境;雅江以北地区古生物群相似的地区为欧亚大陆,其时大西洋尚未发育,北美与欧亚相连,被称之为劳亚古陆。古生物信息提示,上亿年前,喜马拉雅及其所在的印度次大陆开始脱离冈瓦纳古陆,整体举步向北长途漂移。直到4000多万年前与欧亚大陆相遇。雅鲁藏布江作为最后的特提斯古海休止线,南北两块大陆的缝合线,使南北区系的两大派古生物群落近在咫尺地对峙于雅江南北。
  珠穆朗玛一带是青藏科考中古生物地层研究最细的地区,共划分了20多个地层单位,时间上溯到距今5亿年前--这也正是珠峰的年龄。不仅地层古生物研究细致,其它学科也是。对于珠峰地区的科学考察,伴随了青藏科考的整个年代:半个世纪。自从1951年由地质学家李璞率领科学工作队踏上这片土地之后,珠峰地区就始终作为重点地区被关注。较大规模的综合考察进行过三次,分别在1958-1960、1966-1968和1974-1975;另有各专题考察,地质地理,大气物理,钻取冰岩芯的,采集天然剖面的......几十年间纷至踏来。就像青藏研究的一个缩影,不仅远未终结,随着研究和认识的深化,这一地区不断地提供着新的素材和新的未知。
  三次大规模综合考察中,有两次与登山相联系。自从珠峰被确认了世界第一高峰的地位,就强烈地吸引了富有冒险精神并渴望获得登上顶峰荣耀、在第一之上争得第一的西方人。其中英国登山队从1921年到1938年的17年间,先后七次试图从珠峰北坡登顶,结果连续七次败"北"纪录;直到五十年代才有人从南坡登顶成功。而北坡从此冷寂。最初的那些年里,人们一直存在错觉,误以为北坡起点即高,路线便捷,其实不然。它的相对高度固然低一些,直到7000米处的北坳的底部相对容易走一些;殊不知北坡的特点是下面容易上面难,南坡正相反。所以当1960年最初考察北坡冰塔林时,王富葆、崔之久他们就发现了当年不幸牺牲于此的英国登山队员的遗体。
  崔之久这一群当年的年轻人,是当年参与青藏科考的年轻力量。1958-1960珠穆朗玛峰的首次登山科考,20多位科学工作者在测量、地质、地理、生物、水文、气象等专业方面进行了全面考察,同时为登顶做了充分的资料准备。崔之久参加的是登山队训练,1958年年末到达拉萨,整整一个冬季,在拉萨、在藏北边缘的念青唐古拉山进行适应性训练,正赶上1959年3月间的叛乱,目击了整个事件的始末,直到看见布达拉宫上方飘起白旗和红旗,看到参叛藏军高举双手鱼贯而出。这次事件对于登山队产生了直接影响--原拟为1959建国十周年献礼的登顶,延迟了整整一年。
  参与此次科考的"老青藏"还有王富葆、常承法等人--那时他们正年轻。
  王富葆搞地貌和冰川,但最初的任务则是负责联系修路。那时从老定日去绒布寺没有通车的路,王富葆就把从日喀则带来的两箱银洋交给定日的宗本(县长),委托他安排修路事宜。后来在考察珠峰北坡的冰塔林时,发现了几十年前试图从北坡登顶的两位英国登山队员的尸体。死者裹着自己的帐篷,安静地沉睡在冰雪之中,王富葆、崔之久心里涌起物伤其类的感触,捡来石块掩埋了他们--多年后当中国的科学家们有机会与外国人谈到这事,方才得知他俩原是1936年失踪的两名队员,那些外国人不无急切地说,当时你们为何不保留一点儿遗物,哪怕是一根头发呢?
       作为登山科考,且让我们不妨稍稍驻足于此,看一看突击顶峰时的情形--
  当登山队最后冲刺那一刻,整个登山科考队全力以赴于这一目标。从北京到拉萨,都在紧张地等待--北京的周恩来总理守在电话机旁彻夜不眠,拉萨的谭冠三将军守在电话机旁彻夜不眠,珠峰大本营的几十双眼睛时刻盯着珠峰山腰的北坳,也是彻夜不眠。北坳只有一个人,王富葆,只有他所在的位置能够看得见登山队员们的最后冲刺。在海拔7004米寒气袭人的北坳,他目睹了登山队员们的极限努力,每迈出一步有多么艰难。有四个人,上到海拔8600米高度,那是珠峰的第二台阶,一座峭壁。有一个人做了人梯,那是刘连满,他竭尽最后的力气用肩膀把三位战友一一托上台阶的顶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队友们把最后一袋氧气留给了他,继续上行。王富葆终于看到三位英雄从北坡首次登临峰顶,激动万分地打开步话机向大本营报告。但大本营只听到一声呼叫,就再没了声息。王富葆手忙脚乱地连发三颗红色信号弹--事先约定,上去了用红色,没上去用蓝色;上去几人发几颗。有人摸黑上了北坳,大本营送来步话机并询问情况,但刚送上来步话机仍然没有声音。事后才知,是因为口中热气立即在机内凝结成冰,造成短路。
  坚守了一夜的王富葆在黎明时分清晰地看到三个身影从峰顶向下移动。在极度缺氧的环境中能够幸存下来真是奇迹;同样的奇迹也发生在倒卧在第二台阶的刘连满身上。在生死存亡关头,这个人唯一的念头是把唯一的氧气留给凯旋的战友,他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吸一口氧。
  三位登顶英雄是王富洲、贡布和屈银华。他们在共和国的登山史上写下了最为光彩的一笔。而王富洲的脚却冻残了,在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终极意志的时刻,他只好脱下沉重的登山鞋,挂在肩膀上,赤足走在冰雪中。当他想要穿上时,竟连弯腰的力气也没有了。一连在北坳呆了几天的王富葆也是,当他被搀进帐篷,面对烧好的饭,已经衰竭得既伸不出手,也张不开口,连话都讲不出来了。
  1960年这次行动中牺牲的有两名科考队员:在6700米高处,是兰州大学的汪矶;在更高的7500米处,是北京大学的邵之庆。也正是从贡嘎山开始,身边不时有战友倒下,贡嘎山第一个倒下的是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助教丁行友,崔之久自己也曾在同一次雪崩中被掩埋,后来在慕士塔格也曾伤冻致残,失去了右手的五指和一个脚趾--无论怎样的艰难险阻,在超越人类生存活动极限处,青藏高原的登山和科考,就这样顽强地坚持着,几十年,半个世纪;正是在极端的超常环境中,人类所具有的一应美德的光芒毕现,那是坚韧不拔,团结友爱,无私奉献,是信念和意志。这一切,使得事业和事业的参与者百炼成钢。
  付出的代价尚不止这些。中国登山队1960年这次踏上地球之巅,开创了人类史上自珠峰北坡登顶成功的第一次。但西方世界不予承认,理由是口说无凭:既未拍下电影也未留下照片。这虽然是西方偏见所致,无疑也促使中国登山界聪明起来,从此注重与国际惯例接轨,更加科学化、规范化。所以,当1975年再度从北坡登顶成功,这一次调动了一应科技手段,九位中国登山英雄在第一高峰峰巅竖起觇标,高举国旗,留下了永恒的形象,让全世界都举目仰望;那一次测量所得8848.13米的地球最高度,令全世界急忙把地图修改重印了一次。
  1975年登山、测绘与考察并举,珠峰行动盛况空前。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和国家测绘局联手出动测绘队伍;国家体委和中国科学院自全国各地选拔精锐登山、科考队员,一支由300多人组成的大部队浩浩荡荡挺进珠峰。此举庄严使命为:第一确保登顶成功,且要男女队员并肩登顶成功;在地球之巅立起测量觇标,量出峰顶覆雪深度、测出珠峰精确海拔高程;在顶峰做心电遥测,研究人体对特高海拔的适应情况;采集从珠峰山脚直到峰顶的岩石、冰雪样品,为研究珠峰地区的地质、地貌、大气物理提供资料;同时拍摄纪录登顶过程的照片和电影......
  海拔5000米、距珠峰直线距离20公里处、世界最高的寺庙绒布寺所在的山脚下,来自珠峰北坡东、西、中绒布三条冰川的融水在此汇流成绒布冰河。河谷地带长约十几公里,宽约五、六百米,与四周山峰高差在1000米上下。这一河谷地区被登山科考队员亲切而豪迈地命名为"珠穆朗玛广场"。广场上建起了登山科考的大本营--从此以后,这个地方就被响亮地称之为"大本营",凡去过珠峰的人,归来时总不免炫耀曾亲临过登山大本营,如果再往上走过一段,那就更值得渲染和强调--1975年的珠峰大本营,顷刻间生长起几十座帐篷的村落。万古寂静的山野弥漫着热烈的气氛。能够亲身参与这项具有深远历史意义、重大现实意义的活动,能够以自己的双脚踏上世界最高处的土地,真是终生幸事。更何况行动本身还带有强烈的为国争光的政治色彩--其时国内的时代背景是,文化革命已进入末期,全国四届人大刚刚开过,周恩来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发出了要在本世纪内把我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的号召;刚刚发表了毛主席关于"我们要保持过去革命战争时期的那么一股劲,那么一股革命热情,那么一种拼命精神,把革命工作做到底"的指示。这一切都是激励,是动力,一份份发自内心深处真情与激情的决心书、保证书如雪片飞向大本营指挥部--这一动人情景是那一时代中精神的高光部。
  热烈的氛围与令人严重不适的环境形成强烈反差。珠峰地区历经多年间科学考察,对它的认识仍远未终结。而发现的时代对于科学工作者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诱惑和鼓舞。时值板块构造学说被引进中国不久,地质学家们满怀希望而来,立意明确地想要在本次考察中为这个新理论搜集证据,复原一部喜马拉雅海陆沧桑的履历。这一次人们如愿以偿--那些远古洋底生物的化石,那些来自南极冈瓦纳大陆远古植物的化石,那些在剧烈的造山运动中山体变异推覆的遗迹......扑面而来,令人急不可耐地想要发现、想要攫取更多。
  地质组承担着由下而上进行大约300平方公里的垂直地质剖面工作。每天的早出晚归,使性急的人们觉得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太不值得,就背起行囊沿途扎起行帐。地质组五人:组长郑锡澜、组员尹集祥、刘秉光、林传勇和年轻的汪一鹏。随队协助工作的还有两位解放军同志,李班长和藏族战士格桑。这支小分队沿一条幽深阴暗的冰河--哈拉沟溯沟而上,随时停下来观察岩层、采集标本、画图摄影、讨论描述,寻找珠峰沧桑变迁的可靠记录,做出实测地质剖面。就这样走走停停,一连走了好几天,冰沟还不见尽头,道路越发难行。要去对岸观测一处断层,那需要攀上高达几十米、又陡又滑的绿色冰晶体台阶。当郑锡澜的大头鞋刚一踏上冰面,一下子就滑倒了。战士格桑说,让我来。格桑拿冰镐在冰面上开路:一个个防滑小洼坑,让专家们顺利到达对岸。冰河地势高深莫测,一次次眼看就要到达终点,却一个峰回路转,又是曲径通幽。河面也是变化多端,或是绿色冰体,或者冰雪相间,又或者是冰雪岩石交错。两岸山势时而就要合拢,又突然间豁然开朗--这条神秘莫测的冰沟,仿佛存心要把人们引向某个更加神秘莫测的地方,仿佛前方有谁在等待。
  终于要走出幽深沉闷的冰沟了。在接近哈拉沟沟顶处看看海拔表,5700米。抬头望去,但见珠峰在阳光下明媚地妖娆着,这么近啊!人们大喘着气,仰望的目光从峰顶滑向山腰,微微向北倾斜的地层正是从峰顶叠罗到山腰的--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层,那里记录着珠峰峰顶岩石的年龄答案,而这正是一个多世纪以来国际学术界争论不休的问题。
  一鼓作气攀上哈拉沟顶部,站在冰河之巅,放眼身后,一览众山小;放眼前方,东南、西南两座灰色馒头山阻挡了视线。然而被阻挡了视线的双眼随即光芒四射--这种属于灰岩的岩层,正与珠峰峰顶同属于一个层位!
  兴奋过度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扎帐、搬冰、烧水、做饭。吃罢了饭,谁都不肯休息,不舍得休息,他们在灰岩山上看见了找到生物化石的希望。这一主题是如此的重要,国际上有关峰顶岩层年龄不休的争论将在此划上句号--此前的西方地质学家曾推测过,珠峰北坡可能没有早古生代地层;并且说,珠峰峰顶岩石最早的年龄属于距今两亿多年的石炭-二迭纪。在珠峰地区上一次考察中,虽有文世宣等地质古生物学家的重大发现,找到过大量的早奥陶纪近5亿年前的生物化石,将珠峰岩石生成年代又向前推进了两亿多年,但那一次并未像现在这样接近珠峰考察。假如此次在与峰顶同一地层中有同样发现,将会更充分地说明问题。
  兵分两路,直指两座灰岩山。在下午铅灰色的天幕下,在阵阵袭来的寒风中,两个小组的人怀着同样的渴望心理,殷切地、多少有些紧张地满山巡视;两个小组的人彼此可以望得见,不时彼此对望一下,用手势打打招呼。那手势是摆手和摊开双手,表示没有收获的意思。等到尹集祥小组真的想要报告喜讯的时候,郑锡澜那一组已转到山侧看不见了--当李班长用冰镐撬开一层风化石,薄层灰岩出现之时,正蹲在一旁的刘秉光发出一声惊叫:"三叶虫!"惊呼完毕似乎不放心自己的眼睛,拿放大镜看来看去,断定三叶虫无疑了,才想起招呼另一拨人,可是他们已转到山那边去了。李班长快步全速前进,报告喜讯;得知喜讯的人们以最快速度赶来,传看这块珍贵的化石碎片,爱冲动的小汪还不禁热泪长流。
  此时已是下午五时,郑锡澜宣布一项决定,鉴于这块化石是在"转石"--已改变位置的风化石中找到的,应立即向山顶进发,在原生地层中去完好地发现它们。
  --在灰白色山顶原生地层中,那些沉埋经年的曾经的海底生命,那些作为种群早已在地球上消声匿迹的古老生命,也正等待着被发掘的命运,等待着被展示在几亿年后的现代天光下--三叶虫、腕足类、海百合,这些曾在远古海洋中生存的庞大种群,仍以密集的群落形态固守在曾经的海底、现今世界最高处的珠峰侧旁。当然,它们首先面对的是地质学家们那一双双充满欣喜和珍爱之情的眼睛。
  多年梦想成真,大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背上沉重的地质包,在苍茫暮色中下山,凯旋。
  横亘在青藏高原南部的喜马拉雅山脉,犹如一道巨大的天然屏障,分野了地理单元:以北是世界最高的大高原,以南是海平面的印度洋和海平面以上的恒河平原;犹如一道分水岭,分割了南北气候:干冷与湿热。高耸的珠穆朗玛受到来自山地南北性质不同的气流夹击,气候恶劣而多变。每年仅有四、五月和九、十月份的春秋两季中,偶尔出现几个为时甚短的好天气周期,才有望登顶。气象预报组就承担了这一艰巨任务:捕捉一显即逝的好天气,为登山队员向峰顶冲刺作准确预报。
  珠穆朗玛广场北端的两顶帆布帐篷里,驻扎着气象组的17位年轻人。说来他们实在年轻,平均年龄只有24岁,除了天气动力学家高登义和四川气象局的小戴以外,其余均是第一次上高原。他们的日常工作是施放高空气球,观测天气变化,通过电台接收各地气象台站发布的气象记录,再汇总来自各方的信息,综合分析、作出判断、发布预报。任务艰巨责任尤其重大,因为预报准确与否,不仅关系到登顶成败,同时事关登山队员的生命安危。
  而可供参照的珠峰地区以往气象资料如此缺乏,此地气候如此瞬息万变,教科书以及常规经验又是如此不适用于这一特殊地区,所以他们所预报的四月上旬的好天气居然连日风雪。登山队员在海拔7007米的北坳大风雪中困守了四天,直到无望撤回。预报失败使气象预报组的年轻人痛苦万状,彻夜难眠。他们立即决定改变工作方式,由每天的放两次球改为七八次;24小时连轴转,只要需要随时放球;为提高施放高度就爬到绒布寺以东5700米高处;全组处于战备状态,夜以继日地密切注视天气动向。
  从大本营到8600米接近峰顶处,沿途布设了多处供登山队员适应性训练的前进营地,气象组也在这一线进行了梯度观测的布点,5000米-5400米-6000米-6500米-7007米。5400米观测点,由冯雪华负责。冯雪华正读着南京气象学院的气象专业,由于性别原因,她可是经过一番特别努力之后才跻身于本次行动。这位曾在延安农村当过三年知青的倔强的女学生,具有良好的个人素质,加之年初在京集中进行体能训练时表现突出,登山队一眼就看上了她,作为有望登顶的种子选手把她安排在登山队里。哪知三月间第一次适应性行军中,接近5300米处,强烈的高山反应袭来,头痛欲裂。小冯咬牙坚持到了6000米处直到突然晕倒在地--事后同伴们向她形容说,"
  就像门板一样倒下";一位藏族运动员把她背回了大本营。就这样,被登山队"淘汰"的小冯返回气象组,主动承担了5400米处连续观测任务,由一起被"淘汰"下来的17岁的藏族小姑娘关南协助工作。这同样是一场严酷考验:5400米处的奇寒之夜并不安宁,不时传来冰崩、岩石崩的巨大声响;更何况还有连日不息的狂风大作,飞雪走石天气。一天后半夜,滚雷般的吼声惊天动地,帐篷里动荡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风暴来临,已掀开了帐篷,如果最后的几根尼龙绳被扯断,将会连人带帐篷一起被抛进中绒布方向的百丈深沟中去!冯雪华紧紧抱住测量仪器,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援军来了--附近解放军测绘队的几位藏族战士在大风暴中赶来为她们固定帐篷,用粗尼龙绳把这顶小帐篷与解放军的大帐篷连接在一起。此时已是清晨6时,正是每日第一次测风测温时间,小冯拼尽全力钻出帐篷,立刻被大风吹倒在地。好邻居再次出现,两位藏族战士用又粗又长的尼龙绳捆在两位姑娘腰间,另一端牢牢固定在大帐的主绳上。那天下午她们测得了风速竟达40秒米以上,超过了十二级台风。气温也随狂风降低到零下30多度。就这样,无论清晨深夜,无论风天雪天,她们坚守岗位,取得了珠峰5400米处的珍贵的半月气象观测资料。
  随即,冯雪华又参加了珠峰地区的一项大气环境本底调查:在珠峰山脚至山顶、从南坡到北坡,采集冰雪样、水样、土样、植物、当地人的头发和指甲、牲畜犄角蹄等30多种样品,以此确定珠峰地区在未受外来污染的自然状态下各种化学数据,建立一个参照系。这份资料重要非常,它在后来的全球变化研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92年,当高登义又一次率队前往珠峰考察时,发现此地水与大气有所变化,有13种元素例如铁、铜、铅等超过1975年之前的五、六倍。这与海湾战争有关,科威特油田大火有关--珠峰正与科威特同一纬度,盛行西风将严重污染直送珠峰地区,导致洁净珠峰有史以来第一次降下黑雪。随后几年的连续观测,还好,已超标的元素又降下来了。珠峰环境变化与全球变化之间的关系,是青藏研究大气物理领域的重要发现成果。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19-10-30
       说到民间传说,不妨约略提及有关这一地区的人文考察活动,否则对于大峡谷的科学考察就显得不那么完整。这一工作主要是由西藏内外的社会学工作者和民俗学家来完成的。最早进入墨脱县的文化学者,大约是中央民族学院的藏学家佟锦华教授,他于五十年代中期在那里进行了语言学调查;后来有新闻工作者和社会学工作者陆续进入,1973年,新闻记者李佳俊综合报道了墨脱县的古往今来;1976年,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在此进行了正规的社会调查;进入八十年代又是一个文化考察热。从五十年代初就工作在墨脱县的冀文正先生写下了一批民俗和民间传说作品,为这一文化热推波助澜;1982年,西藏民俗学家廖东凡和次丹多吉深入墨脱境内,沿村访问,记录了门、珞各自的历史、传说、农俗和猎俗,记录了民间故事60多个。西藏民族学院文化学者于乃昌教授,从1979年到1993年间,先后6次前往大峡谷地区的米林县,其中1986年进入峡谷腹地墨脱县,写下了有关门巴族和珞巴族文化、文学史等专著10余部之多。由于文化是环境的产物,而文化又共同参与了地理环境,所以奇异大峡谷中的人类生活和文化现象就成为奇异中最为奇异的。例如珞巴族的民间信仰,是以万物有灵的灵魂崇拜和巫术活动为主要特征;例如人死后的灵魂走向,与其它民族和宗教正好相反:作恶之人和非正常死亡者的灵魂升天,而一生行善者的灵魂才有资格入地。这是基于珞巴族以大地为母亲的观念--灵魂入地,意味着永生在大地母亲温暖而安全的怀抱。
  进入大峡谷,社会科学工作者和自然科学工作者踏上的是同一条壮丽而艰难之路。同样的既有发现的惊喜,又时常生发简直活不下去的感觉。1982年民俗学家廖东凡还是个壮汉,可就有一次,他摔倒在梅日村附近的悬崖边,索性就不爬起身来,索性就伴着身边的松涛和深谷中江水的咆哮,大哭了一场。那几天他的遭遇很惨痛:先是右手被外号叫"蒙古兵"的毒蜂螫了,肿得像面包,疼痛难忍;昨夜借住珞巴猎人琼多吉家,老鼠在身上窜来窜去,蚊子多得劈头盖脸。热心的主人烧玉米芯熏蚊子,又热得受不了。一夜没睡着的廖东凡清晨刚上路,肿胀的右手握不住拐杖,一脚踩空就摔倒了,要不是被一盘大树根绊住了,非水葬了不可。尽管当他满载而归时一迭连声的"不虚此行",但在他百感交集痛哭失声的那一刻,是一丁点儿的豪迈感也没有了的。
  让我们随着青藏队员继续在八十年代的大峡谷考察。
  在大峡谷腹地进行越冬考察,是空前的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1982年秋季,大部队在南峰北坡的野外考察结束,返回北京,越冬考察小分队背道而驰,举步向南,走向大峡谷。仅在春秋旱季里作植物考察,不足以观察到植物群落生长全貌,在这个充满了奇迹的峡谷里,谁知道冬季里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小分队五壮士:李渤生、程树志、苏永革、韩寅恒、林再,开始了他们毕生难以忘怀的一个冬季。不过实际上,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峡谷中,在这北延的热带丛林中,并不存在概念上的冬季。一样的湿热,一样的大雨,一样的蚊叮虫咬,一样的艰难困苦。有充裕的时间走过了峡谷腹地的每一条山沟,每一片原始森林,森林中几乎每一种乔木灌木;走过了每一个村庄,认识了几乎每一位墨脱人,曾经发生了许多动人的故事。不论多少年过去,那些闪闪烁烁的经历都不会磨灭,而那些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的发现种种,一笔笔添加着物种宝库的记录--此行共采集植物标本8000多号,数十个新种,两个新属;一个重要成果是对于半常绿阔叶林的发现,其意义在于找到了植物从常绿到落叶演化过程的中间环节。
  由北而南,对于下端热带雨林的考察是此次越冬考察的最后阶段,也是最危险、最艰难的阶段。每天的翻山越岭已是家常便饭,那些蚂蟥、草鳖子、跳蚤、蚊虫的叮咬无奈只好习以为常了。最危险莫过于过溜索。这是藏东南深山峡谷中特有的交通工具。这种索桥最初用木质的藤合股制成,几年一更换。架桥方法是用箭把细绳射往江对岸,以细绳引粗绳过江,两端固定好,一条下凹的弧形桥就算架好。过桥用具是穿在溜索上的一个载人藤圈,过江时只要钻进藤圈,手脚并用即可攀过。有些溜索不用藤圈,只用一块像牛轭那样的凸形木,木头两端刻有缺槽,置于溜索上,过江人将绳索穿过腰背,两头挂在木槽上即可。溜索距江面通常一两百米,悬在半空看奔腾江水,将生命系于一绳,那感觉没有谁会怡然自得。好在,随着时代的进步,藤索都已更换为钢索,保险系数总算大了一些。算来此次越冬考察十几次过溜索,技术如此熟练,以至于当地人都称羡不已。
  已是翌年的3月间,从地东出发,要过一条长约200米的溜索到江对岸。一位门巴老乡闻讯特意赶来劝阻,报告江边桥头下新近来了一群毒马蜂,万万不可前往。李渤生带着小苏去侦察,果见群蜂飞舞,不幸的是,小苏的眼睛马上就被螫了一下,半个脸迅速肿起。李渤生望着江对岸那片原始森林,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一个空白。向导布尔巴建议说,要躲过毒蜂,只有在大雨天或夜间过溜索。也只能如此了,当晚,正是个雨夜,小分队和民工们打着火把上路了。江边毒蜂归巢,宁静的夜晚更显悬崖下江水咆哮,激荡人心。昏暗火光下,第一要务是检查过桥用具,发现破旧的凸形木刻槽被严重磨蚀,难以承重。门巴向导又拿来一块将它们并绑一起--幸亏如此,不然非出事不可:当第一名民工安全到达彼岸后,李渤生第二个过桥,刚滑行十几米,原来的那块木头就断裂了,而钢索也已滑开。李渤生强自镇定,作引体向上重新挂好木头。此时雨骤风紧,荡秋千一样在半空中摇晃,此时已是生死之搏,只有奋力向前。透过雨湿的镜片,隐约看见江岸上的火光,那是同样悬着心的民工家人在祈祷过江人平安。李渤生心头一热,一股勇气升起:纵然木头、绳子都断了,我也要用双臂的力量攀过江去!200米,如同死亡与再生之距,当一只有力的臂膀伸过来--那是上帝、是佛祖、是造物主的慈航之手,将他拖上了彼岸,他明白自己已重返人间。
  江那边没有辜负甘冒死亡之险诚心前来造访它的人。晨雾茫茫中,一行人走进了原始的丛林--它确实原始,几乎从未有人前来惊扰。一株株高过30米的巨树,竟双臂难于环抱;挺拔的树干在10米往上才开始分枝,高高的树冠巨伞般遮天蔽日。它们是只生长在西双版纳那样地方的热带树种千果榄仁,在中、东喜马拉雅南翼低海拔地区也时有分布。它的伴生树种、树身高过千果榄仁的是小果紫薇,它通直修长的树干越过千果榄仁的树冠直上云霄,将自己的冠顶覆盖其上,足有40米高度。门巴人给它取的名字很形象:"猴子哭"--连猴子也难爬上去的树。在一层乔木之下,二层乔木也均为热带种的多脂橄榄、小果榕、斯里兰卡天料木、长棒柄花和马蛋果之类,它们的繁枝密叶篷篷簇簇密密匝匝地充填了森林的中部空间。争夺空间之战使许多大树采取了从光裸的树干上开花的战术,以便于昆虫传授花粉。是为热带雨林中常见的"老茎生花"。到秋天树干上将挂满累累硕果。阴湿的林下灌木丛生,灌木之下是草丛,再往下,紧贴地表的是苔藓,而数层群落间,凡有空隙处,都由各种藤类兰草类填塞得满满当当。
  与考察队员们一道进入森林的还有一个成员,小猕猴"南迦"。几个月前它随母亲去农田偷吃玉米,被人轰赶,它妈妈仓惶逃离,把它给丢下了。小苏收养了它,朝夕相处一路带着它,彼此间感情可以交流了。这一回来到大森林,正好碰到一群猴子,那群猴子招呼它,不想小南迦竟害怕起来,躲进小苏怀里。
  沿雅鲁藏布江东岸继续南行,攀悬崖,走绝壁,前往一个叫"蒙古"的地方。蒙古原是一村庄,正是被当年那场大地震中给摧毁的。向导民工随时砍来藤条,帮助大家攀援;遇有小河,就临时搭一独木桥。终于又走进一片栲树林,在这里与野猪遭遇:最好的猎手桑杰多吉在前开路,不料他的猎狗太超前了,从远处撵出一只野猪来,与猎手撞个正着。桑杰多吉本能地拿枪抵住猎物胸膛,扣动扳机,糟糕的是上了保险。那野猪窜将上来,把猎手的额头咬伤,又继续前冲,立时后面的人倒伏一片。万幸这是只攻击性不太强的母野猪,否则就完了。当地猎人为猛兽排名次,第一是野猪,第二是狗熊,第三才是老虎--大峡谷里应该是有孟加拉虎的,可惜一直未看见--不过还是不见为好。
  试想,假如在原始森林中与老虎遭遇,假如它向你发动进攻,你是奋起自卫呢还是舍身饲虎?这确实是个难题,所以莫如不见。
  穿过常绿阔叶林,在德阳拉1800米地方,雪流遍布,一步一滑。好不容易爬上雪流坝顶,向下一望,眼前突现奇怪风景:苍郁的铁杉林下方,一大秒片红褐色林带,枝干上一无绿叶,只有红嫩新芽冒出。李渤生心想,不会吧,山地热带怎么会有落叶树林呢?一口气冲下山,俯身捡起落叶和果实,再砍一块树皮观察--树皮内部显现粉红。李渤生跳起来了,大声宣布半常绿阔叶林--一个新的植被类型在这里被发现啦!这片半常绿阔叶林是以喜马拉雅特有树种薄片青棡和西藏青掆为主组成,以往总把它们当作常绿看待,是因为考察的不连续,夏季野外工作为主,秋季也看到它一身绿装,其实它们只在春季集中换叶一两个月,若不是越冬考察,恐怕很难发现这一秘密。这一秘密的发现,对于植物学家来说,无异于一座金矿的发现。对于它的研究将能解开落叶阔叶林如何从常绿阔叶林演化而来之谜。
  德阳拉之后,踏上返程。其时已弹尽粮绝,体力也到极限。请一位跑得最快的民工先行返回,快拿粮食来接济。大部队一直走到第五天,中途遇到送粮人,一群民工家属,背来一筒筒酒。大家开怀痛饮--说不尽的艰难困苦,说不尽的别后经历,都在一醉方休中。结果第二天,原定四天的路,一天就走完了。全村男女老少都迎出村外,抢过所有人大大小小的包,每一家都发出了邀请,村人们为先到谁家争执不休;每一家都是敬一瓢酒,不喝完跟你没完,而下一家就等在门口......
  难忘大峡谷的岁月,难忘大峡谷的热情,一切的付出都这样值得呵!
  这一回真的是踏上了归程,与再次前来的大部队会合,迎接新一轮考察任务。累计越冬考察及此前此后的两期野外,李渤生等五位科学家连续工作了十五个月。
  返程中又是大雨如注的天气,又是难行的道路。在汗密地方,李渤生冲进一座破木房,他要去那里取上一年采的土样。一推开门,进退不得地站下了,他看到了一个女人,正穿着短裤背心在烘烤衣服。
  李渤生和徐凤翔,两位植物学家第一次见面就是这场面。一个很不雅,一个很狼狈;一个坐在火旁,一个站在门口,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谈起了森林,生态,谈起了有关他们共同为之献身的事业话题。
  徐凤翔教授和她的助手、弟子们是参与大峡谷科学考察的西藏"地方军"。1978年,南京林学院教师徐凤翔47岁时--这一年龄或许更早些,正是进藏汉族干部调回内地之时--她自愿而强烈地要求进藏工作,担任西藏农牧学院生态学教学工作。仿佛冥冥中的安排,徐凤翔成为大自然在西藏的发言人。从事教学工作的同时,她为西藏森林及生物资源的调查做了最基础的工作,为灌输生态环境保护、合理开发利用意识上下布道,以她著名的"小木屋"为起点,以她的白发和赤子之心为资格,在藏十八年,她创建了"高原生态研究所",主旨即为:努力揭示西藏高原生态优势,合理开发西藏高原生物资源。以藏东南森林为基地,也走过了西藏最为典型的植被地区:往返喜马拉雅,远行藏北、阿里,六渡"三江"(怒江、金沙江、澜沧江),十余次进入大峡谷地区。野外考察行程总计12万公里,其中马背行程2000多公里,步行近3万公里。
  西藏农牧学院和高原生态所所在地本就在广义大峡谷范围之内,背倚青山森林。在藏十八年,所有考察经历中最铭心刻骨的第一要数大峡谷腹地之旅。这不仅因为某一天内有400余条旱蚂蟥附体、也不因为1983年此次罹患恶性虐疾险些丧生,当然更不因日常的艰苦劳累,徐凤翔把深刻感受归纳为大艰辛、大享受和充实感。她曾仰望着林芝巴结的巨柏王赞叹不已,曾为刚做出的波密岗乡蓄积量高达每公顷3831立方米的数据欣喜万分,而在墨脱的原始森林中,则是全身心的愉悦和升华。她骑马行进在铁杉林中,犹如一位女王,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通直的铁杉树干,像是一座神圣建筑走廊的一根根立柱。穿行其间,徐凤翔觉得自己正在步入某个圣洁殿堂,一种至高境界。那是本义的大自然,造化之尊,我只是个虔诚的朝圣者--徐凤翔说--不,我不是女王,我不是森林女神,我只是个自然之子,是自然界小小组分中一个渺不可见的单元,是在自然的庇护之下;不,我不能赞同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哲学观,那源自人类的自我膨胀。那么此刻,当走马打着响鼻,马蹄踏在经年落叶铺就的松软林地,阳光透过林冠间隙,斑斑斓斓倾洒在充满暖湿气味的林间,那么此刻的意境和感觉,应当怎样来措词呢?
  是回归与融入。
  回归与融入的徐凤翔是大峡谷科学考察中唯一的女科学家,她的坚毅执着和亲切,给门巴族乡亲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们称誉她为"辛娜卓嘎"--森林女神,每当她重返一次大峡谷,门巴妇女都热情地拥抱她,必定会说,我们知道你会来的。
  徐凤翔从青年时代开始,直到退休以后的至今,大半生从事生态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她考察过祖国南北方的森林地区,走出国门,她见识了世界。但她情有独钟。她觉得地球上没有再比大峡谷地区物种更多样、生态类型更丰富的地区。这种多样性不仅表现在品种方面,还表现有生态景观的多样性和遗传适应的多样性。她亲手拍摄并出版了一本《中国西藏山川植被》大型画册,体现了专业修养的同时,也体现了一位女性科学家特有的对于研究对象的珍爱之心、诗意之心。她致力于研究和探讨西藏珍稀植物的资源与保护,积极主张自然保护区的建立与有效管理,并在合理开发利用方面有着深具科学背景的见解。
  无论中科院的正规军,还是西藏的地方军,目标一致,心心相通。杨逸畴将自己主编的画册《神奇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赠送给徐凤翔,扉页上写道--
  西藏的山水和人民不会忘记你的深情。
  徐霞客曾有言:问奇于名山大川。杨逸畴正好与徐霞客同乡,也正好从事自然地理地貌专业,本专业正与山川为伍。他的家乡人称他为"当代徐霞客",并为他是世界第一大峡谷的主要发现者而深感荣耀。作为青藏科考的主力队员,他曾走遍了西藏大部地区;作为当年南京大学篮球校队的主力队员,他的身体素质应当很棒,但可惜,从八十年代初期起,他在高原地区时常昏倒。也许与他的性格有关,壮怀激烈、热血沸腾的结果,是他的血液浓度过高,一上高海拔,血管不时堵塞。几次险情发生后,他曾自1987年一别青藏数年,专心研究塔里木盆地,先后六次深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那是与青藏野外有别的另一种艰苦。但大半生青春岁月都已交付那片高原,已是心系青藏,所以身在沙漠心在高原:正因青藏高原隆升了,塔里木盆地才下降了,研究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形成发育,正可与青藏高原研究互为参照,遥相关。但是大峡谷在召唤,沙漠跋涉几年后,他又神魂颠倒地重回西藏,而且看来他今生再不肯离开大峡谷了。
  且让我们回到八十年代的大峡谷考察。杨逸畴六进大峡谷,每次都以不同的路线,沿马蹄形大拐弯江畔的峭壁或密林中行进,近500公里行程,尚有90多公里未能走通:直上直下的峭壁实在无路可行,古往今来就无人走过--这成为杨逸畴的一件心事,也成为一个诱惑:未来谁将是徒步走完大峡谷全程的世界第一人?
  --十几年的心事,终于在1998年还了愿。就在前不久,由高登义、杨逸畴、关志华、李渤生率领的大峡谷科学探险队,胜利完成了对于从前未能走通的核心河段的全程考察,不过那不是哪一个人完成的,是两个小分队相向走通,是中国人集体徒步穿越的。"虹霞瀑布"已经成为历史,由于地震它已变为一处小跌水;但在这一次的考察中,杨逸畴他们在大江主干上新发现了四处大型瀑布群。每一瀑布群都由一条主体大瀑布和一级级小瀑布、大跌水所组成。其势巍然,堪称世界奇观--
  为了尽量全面一些的介绍,为方便今后有缘读到本书更有缘一游大峡谷的读者,且允许由一小段文字记录下杨逸畴所探六条进入大峡谷路线:
  一、米林派乡-多雄拉山-背崩-墨脱。
  二、米林派乡-格嘎-加拉-白马狗熊。
  三、波密帕隆-沿帕隆藏布下行-扎曲-过溜索-八玉-墨脱加热萨。
  四、波密古乡-过帕隆藏布-翻随拉山口-墨脱加热萨。
  五、波密-翻嘎龙拉山口-过溜索-达木-墨脱。
  六、波密-达兴-金珠拉-格当-墨脱。
  每一条路线都走来不易,都有故事好说。但千辛万苦、千难万险不正是每一位探险者理所当然所要面对的;散步在田间和都市的街区自然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在此我们对于杨逸畴他们的探险经历也不必细述。总之大峡谷之旅是艰险中最为艰难的。1998年在"
  人类首次徒步穿越大峡谷"活动中,西藏体委委派了四位世界级登山家随行。他们都是登上过珠峰的英雄,不过就连他们也觉得大峡谷更艰苦。最年轻的丹真多吉说,他攀登过那么多座8000米以上雪峰,却还从来没有感觉到像大峡谷之行中的苦和累呢。
  大峡谷以动态的形象迎接这群科学探险家。1950年那次特大地震已经沉寂,陷落成盆地沼泽的村庄遗址、遗址上再生的树木荒草可供后来人凭吊,但地心深处和地表以上的运动并未止息。八十年代考察中,杨逸畴随登山队员向南迦巴瓦主峰挺进途中,亲眼目睹了声势浩大的雪崩场面,壮观而恐怖;在大峡谷顶部的帕隆天险,又险些葬身于特大泥石流--大自然不时地给予刺探它的信息的人一个个现身说法。
  大峡谷地区海洋性冰川密布。活跃的海洋性冰川每年运动可达五、六百米,冰崩、雪崩频繁,雨季形成洪水猛兽般的冰川泥石流。念青唐古拉山南麓有一条我国最长的卡青冰川,33公里长度。川藏公路通过波密通麦、帕隆这一带,几乎每年遭到冰川泥石流袭击,交通一断数月。1983年7月间,自然地理组来到帕隆藏布江畔,住在20来户人家的排龙村。这个小村座落在距江面高出20米的阶地上,考察队则在全村最高一处房子宿营。是夜凌晨2时,沉睡的人们被大地剧烈的抖动、似远又近的巨大轰鸣惊醒,一跃而起,冒雨冲出屋外,只听得整个村庄像开了锅,大人叫,小孩哭,群狗在哀鸣。七八只电筒的光束集中一个方向,隐约可见江面公路桥正在变形拱曲,桥栏、大树、巨石缓缓移动,江边房屋漂流而去像船一样。方才明白哪里是地震,是泥石流爆发。赶紧收拾仪器笔记本之类要紧物件,随全村老少仓惶向后山高处逃离。
  队长杨逸畴走在后面,边走边等南京大学和南京地质古生物所的两位,彭朴拙和夏凤生。令人又急又气的是,这两个南京人有轻敌思想,一开始就说,泥石流有啥呢,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泥石流漫过高地路面,那二人还未见踪影。杨逸畴心急火燎返回寻找,那二人刚收拾停当,欲走时门已经打不开了,泥石流也堆到了窗台。这一来南京人才着了慌,三人从后窗奋力跳到路下方一座房顶,逃出了将要被推倒的危房险境。这已是最后时刻,裹着冰块的泥浆已陷到大腿部,双脚险些拔不出来。一身汗水跑到山上,大雨仍未稍止,逃难者一无遮雨御寒之物,冷得牙齿格格作响。前后左右,凄风苦雨中,泥石流带着沉闷的轰响滚滚而去,不时听见树木山坡轰然倒塌的声响。
  大自然就这样播放了一部灾难片,给难民身份的科学家以感性认识--
  天蒙蒙亮时,就见帕隆藏布一带浓雾弥漫,排龙村已被夷为平地,狼藉一片。大桥和公路不复存在,公路边道班房昨晚摆放着的拖拉机推土机被冲得无影无踪;川藏公路这一段已堵塞了长长的车队,数一数,87辆。被困的行路人星星点点在山坡上搭起了帐篷准备持久战了。这天下午,泥石流再次爆发,杨逸畴他们作壁上观,亲眼看到那87辆汽车一一被推裹而去,像玩具汽车那样,最终全军覆没--幸好人已上山。这是一个终生难忘的镜头。
  杨逸畴因而临时增加了一项考察内容:去念青唐古拉源头处追溯此次泥石流爆发原因。请当地民工带路上山,只见冰川末端处冰川湖岸已被冲垮。冰川湖是由随融冰流下的冰碛大石筑坝自然形成,冰川融水流入形成湖泊。查阅易贡气象站资料,发现近几天连续高温,湿度超常。高温闷热天气使冰川融化加速,来不及细水长流,比房子还大的冰块接连脱落,冲决湖坝,其势汹涌向河谷扫荡而去。这一成因分析印证了施雅风六十年代最初对这一带冰川泥石流的考察研究结论。
  八十年代考察,人人满载而归,各学科满载而归,据说唯有一个领域空手而归:地质古生物。那位夏凤生跟随着地理组转战大峡谷南北,白白地吃了许多苦,遭受了蚂蟥、蚊虫、泥石流的袭击,眼热地看到兄弟学科满而外溢的丰收景象,只好抱怨造物不公,自己连一块古生物化石也没寻见。那是由于大峡谷地区构造活动剧烈,本应存在的古生物地层或已变质,或被翻卷到不知何处。
  待固体地球研究进入大峡谷腹地,时间已进入九十年代。作为攀登计划的第一课题,八五期间为"岩石圈结构、演化和地球动力学",九五期间为"青藏高原深部状态、形成与隆升过程的动力学机制"。大峡谷地区正是几大山系--喜马拉雅、念青唐古拉、横断山脉--在青藏东南部的交汇处,青藏高原东西向构造带在此一个南北向大拐弯,地质学术语称其为构造结。对这一地区的研究意义,其一,它是青藏高原和全球抬升最快的地区之一,因为抬升快速,诱发形成大峡谷:可从地质学角度解释大峡谷成因;其二,它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的结合部位,是研究大陆碰撞机制的理想地区;尤其是,其三,地球在此开了一个天窗,从地表到地下70多公里的壳幔边缘处,青藏高原整个岩石圈暴露无遗。即是说,在地表就可以直观地察看青藏-地球深部。由此它成为我国地质学界当前热点地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攀登计划将此列为第一课题的重点地区之一,以及地矿部及其中国地质科学院连番组织的考察活动,将大峡谷地区固体地球科学研究推向了一个高潮。
  1991年-1993年,甘肃省地矿局在此进行了1:20万波密幅和通麦幅区域地质填图。这是地质学家在大峡谷地区进行的首次地质填图工作。
  1992年-1993年,中国地质科学院成都地矿所与美国地质学家费歇尔先生三次进入大峡谷进行地质考察。
  此后的每一年份,都有来自各方的、中外合作的地质学家们涉足在大峡谷的深山激流中。本世纪九十年代的雅鲁藏布大峡谷,是一个地质学家年代。
  1993年夏季,中科院28岁的地质学家丁林博士带领课题小组进入墨脱。这批意气风发的年青人在青藏项目的舞台上开始扮演主角。他们拥有着相比老一代科学家更多的优势:雄厚的国际研究背景,最新的科研信息,娴熟的计算机操作能力,等等。同时,他们正年轻。放眼世界,但见国外实验室里,不计其数的计算机正忙于对于青藏高原隆升的时间、阶段、机制和相关效应的模拟。丁林认为这无可非议,只不过他更倾向认为,野外工作仍是当下所必须。青藏项目突破的希望仍在青藏面上的踏破铁鞋,需多多益善地搜集资料和证据充实实验室的工作,以明确给出课题研究答案,并为环境变化和可持续发展提供研究基础。
  雄心壮志的实现,要靠双脚一步步去完成。二十年来,时代发生了很大改变,大峡谷面貌却是依旧--工作条件几乎一成不变,丁林所面临的与二十年前杨逸畴所面临的,没有什么不同,包括粮草之类。糟糕的是这一年丁林太年轻,且是第一次带队,组织管理经验缺乏,只不过三位科研人员、七位民工的队伍,不久就发生了粮荒:原计划近一个月的口粮,一周就吃光。墨脱地方和部队,由于运输的困难,也无力接济:从连队只讨到两块压缩干粮,请县长批条,也只买到了米、面各15斤。返程一星期的口粮,就是15斤面粉烙的饼子和煮熟的花生米,平均分发每一人。干粮太轻,而岩石标本太重。七位民工坐在地上哭起来了。悲凉气氛是很感染人的,真想参加哭泣的行列,但丁林不能哭。他和两位同事同样背上了大包的岩石,挣扎着上了路。
  明天就要到达目的地波密,根据经验今早四点钟开始上嘎龙拉山,以保证中午以前翻过垭口,否则过午雨雪更大。那位博士生同事一直在拉肚子,怕跟不上队伍,主动提议先走一步,丁林不同意。结果走到山半腰,发现这位同事不见了。丁林带着翻译下山寻找不见,而民工队伍已走出很远,脚印被新雪掩埋。丁林和翻译二人也险些走失了。天黑时才摸下山来,此去县城还有20公里,民工们说明天再走。但走丢了人,责任重大,忧心如焚,丁林不能停留,他和翻译两个小跑着赶到县城,直奔波密县公安局,通过微波通知墨脱县公安局。第二天一大早,租了一辆东风车,买了几双鞋,做返回寻找的准备。藏族翻译趁机跑到寺庙算了个命,喇嘛说,不须着急,此人还活着。焦虑万分的丁林宁可相信此话当真。果如其言,半道上就碰上了这个失踪的人。丁林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揍他一顿出出气,但抬起的手却落在对方的肩头,两个年青人相拥着大哭了一场。这个因拉肚子全身无力的小伙子掉了队,看不到雪地上的脚印,就照直上了山,不意面前是无法攀援的绝壁,只好原路退回,回到昨晚的宿营地,篝火尚未熄灭,而且当晚又有行人到达,第二天,也就是丁林返回寻找的同时,他已随新伙伴翻过了嘎龙拉山。
  这些与生命等值的岩石标本,正在揭示着地球深部的秘密。对于来自大峡谷腹地岩石的分析研究,丁林和他的导师钟大赉教授从中发现了15万年以来,大峡谷地区抬升速度达到每年3厘米,是迄今所知全球抬升最快的地区,也是形成全球最深峡谷的原因所在;下地壳物质高压麻粒岩出现于地表,地幔物质在此上升。
  大峡谷继续被发现。依据上述地质学证据和1950年发生的我国有纪录以来最大地震的震中位置,参照《中国地球物理图集》中所示此地为一卫星负重力异常区的证据(说明巨大重力低,可能是一深裂谷或"地热柱"或巨型岩浆室)、中国地温分布图所示此地为一高地温区的证据,综合气候与生态环境的种种迹象,例如这一地区降水量之多、生物量之高、生物资源之丰富等等,汤懋苍、钟大赉、李文华提出一个新的观点:大峡谷地区与冰岛、夏威夷同样,是地球"热点"(热涡)之一。
  与此相关,汤懋苍等人进一步提出大峡谷地区乃至青藏高原是我国气候变化的启动区的观点(详见第九章)。
  ......
  基础科学已在此地身手大显,应用学科也争相上前。大峡谷地区有关自然保护区相继建立,这些保护区大多由青藏队提议,由西藏林业部门进一步考察实施;改善交通运输的水运方案业已提交,这是1992年由中国科学探险协会和总后主持、由李渤生、洪知天、马绍嘉,以及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和上海汽垫船厂工程师参与的,经实地考察设计的可行性方案;至于老青藏的水利专家何希吾、陈传友、关志华等人关于建设一座世界最大水电站以及相关的西线南水北调工程的宏伟构想,则在国内外知名度颇高,进入预研究阶段。而把大峡谷地区建成世界级的国家公园,则是所有科学家众望所归、众口一辞的意见。
  雅鲁藏布大峡谷--地球母亲布设的科学盛筵。
  在当前国际地球科学有关地球动力学、全球变化、生物多样性及可持续性发展几大热点中,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研究尽皆囊括其中。正如它的高度和深度都成为世界之最,地球科学诸学科对于自然奥秘的破译,这一地区所能发挥的作用将无可限量。
  地球上的最后一个秘地,你还会隐藏着一些什么呢?
  那么多年来对于大峡谷地区考察的艰苦经历和频频发现,令那么多钟情于大峡谷的科学家们魂牵梦绕回味不已,唯有一个重大发现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而浑然不觉--这就是:论证并正式公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地理发现。此前虽有大峡谷的考察者关志华、章铭陶等人曾分别在专著中、在画册里把它称之为"世界第一",并产生了影响,但任谁也没起意走一个程序,正式论证并报国家认可。这一问题长期被忽略,与只知埋头业务的中国科学家的传统和观念有关,与因之而生发的不敏感有关。直到1994年初,杨逸畴、李渤生、高登义同赴台湾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有台湾同行通报美国人正在准备论证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的信息,杨逸畴等人方才大悟,返京后第一要事是把所有原始记录统统找来,埋头计算,一个月后才从资料堆中抬起头来。经刘东生院士审核确认,1994年,经由中国官方通讯社新华社,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人在本世纪末的这一重大地理发现--确认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
  大峡谷旅游探险热的第一缕风就这样起于青萍之末,那风渐渐强劲,随之世界便为之激荡,诚然这还仅仅是个发端。杨逸畴成为大峡谷的代言人,他向每一个与他交谈的都谈到大峡谷,他的语言极富蛊惑力,他作如此表述--
  不看看雅鲁藏布大峡谷,就不能说是真正看到过人世间最壮丽的山河!
  他还预言:21世纪,必将开创雅鲁藏布大峡谷的新时代。
  我们已在大峡谷流连甚久,且让我们走出大峡谷时对它回眸一视--
  世界第一大峡谷神秘的面纱就这样正在被逐步揭示出来。我们由此得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何以造就了如此的奇观:这一地区正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与太平洋板块之间的缝合线大断裂带,先成的雅鲁藏布江随着两百万年以来青藏高原的强烈隆升,在这一地壳的薄弱处作深邃切割;我们一路浏览了大拐弯高山深谷所构成的奇特壮丽的风景:沿途有八个世界上最完整的山地垂直生态系统带谱,即在水平距离仅几十公里、垂直高度5000米的范围内,可见山地热带到寒带的全部自然景观--从常绿季风雨林、常绿半常绿阔叶林,到针阔叶混交林、针叶暗针叶林,到高山灌丛草甸,直至永久冰雪带;我们同时看到了那么多的植物和菌类,那么多的动物和昆虫,由此领略了大峡谷地区这一世所罕见的山地生物物种的基因宝库。我们还看到,作为一条水汽通道,印度洋的暖湿气流由大峡谷引领北上,使热带在这一地区向北推移了至少六个纬度,并为雅鲁藏布江谷地奉送了夏天温暖湿润的雨季。大峡谷终日云遮雾绕,蒙胧而青葱;大峡谷臂弯所拥揽的藏东南林芝、米林、波密和墨脱一线,正是西藏最美丽的地方。
  回望考察历程可谓艰苦卓绝。江两岸山壁陡峭,深谷中江水汹涌,沿途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蚂蟥山,密林中有防不胜防的毒蛇猛兽,年复一年,考察队员们无数次攀越只有一根钢丝的溜索,走过岌岌可危的藤网桥,他们走过了大峡谷中每一条山沟、每一座村庄,也走过了自己的青春,从青年到老年;他们身后,则追随着科学界的一大群后生们。大峡谷地区的山山水水和当地居民也都认识了这一群,每见外来旅行者经过,总有当年的藏族、门巴族、珞巴族向导向之呼唤:杨逸畴,杨逸畴--
  雅鲁藏布大峡谷是中国人的骄傲,作为大自然的宝贵遗产,它是中国的,也是全人类的。可以预见,这一几乎未经人为破坏的秘境将成为21世纪全世界生态旅游的热点。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中国科学探险协会组织了'98大峡谷科学探险活动,62岁的杨逸畴又一次披挂出征,去完成人类首次徒步穿越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壮举。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19-10-30
第十二章   科学盛筵--雅鲁藏布大峡谷

  隐藏在云雾雪山密林中的人间绝域
  鲜花云集之地,世间正纷纷扬扬着你的传奇
  说你总揽南方北方两块古陆气势浩荡光彩照人
  说你将冰峰苔原森林激流和瀑布群荟萃一身
  说你有亚马逊河的湿润温情又兼具喜马拉雅的严寒冷峻
  可你总归是你,奇异深邃既长且大位尊世界峡谷第一
  深山藏娇万载不名而今多少人正在向你走近
  请你撩开神秘面纱一睹造访者的倦容与惊喜
  大峡谷如今成为热点地区,大峡谷作为一个目标正在被争相前往。让我们先来看一看它--雅鲁藏布大峡谷的位置所在。面积广为250万平方公里的青藏高原,是一个完整的巨型地貌构造单元。在地形图上,它既像一枚芒果,又像一只无首无腿的驼鸟:它中间宽敞两端狭窄。这是由于南方古老坚硬的印度地盾持续不断的俯冲挤压,与北方同样古老坚硬的塔里木、华北地块的强烈抵御合力造成的:夹持在两者之间的年轻的青藏高原,就像可塑的硅胶那样被推搡抬升起皱,两端向外逸出并拧转弯曲。
  说到喜马拉雅山脉,总要不由自主地在这一名词前冠上"雄伟的"三个字。且让我们通常地表达--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它高峻而绵长。2500公里的长距离,筑就大高原南缘屏障;向南,它俯瞰海拔仅祗几百米的印度平原,向北,则统领着高原面上的万水千山。仿佛就为对应,在它的东西两个极端处,各有一个地结--巴基斯坦境内的西喜马拉雅构造结和藏东南的东喜马拉雅构造结,就像是两个地楔,锁定并支撑起大高原。两地结处分别矗立起两座大山--南迦巴瓦峰和南迦帕尔巴特峰;各有一水作马蹄形环山绕过,向南而下--东南行的是雅鲁藏布江,流入印度叫布拉马普特拉河;西南行的是印度河上源的一支,长流不息地汇入印度河。源于喜马拉雅并以相反方向流过几千公里之后,它们分别从孟加拉湾和阿拉伯海入海,在印度洋会合--大山大川同为造化的不朽之作。
  全长为2057公里的雅鲁藏布江,就这样与喜马拉雅山脉平行前进,由西向东流贯整个藏南谷地,到达米林的派地。这里是东喜马拉雅尾闾处,海拔7787米的南迦巴瓦峰和海拔7257米的加拉白垒峰隔江对峙,矗立云天,俨若峡谷之门。穿过峡谷之门,江水环绕南迦巴瓦雪峰一个马蹄形大拐弯,隐现在墨脱的热带季雨林,一路轰响而过,一路浪花飞溅。
  这一世界第一大峡谷被确认之前,世人惟知最长的峡谷为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它长达440公里;最深的峡谷为秘鲁的科尔卡峡谷,它深达3200米。而中国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则以其长--504.6公里,以其深--6009米,以其海拔的高差跌宕,以其所拥有的垂直植被,以其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资源,以其绝世之美之神奇,堪称世界之最,首领天下众峡第一风光。
  长久以来,连西藏人都称它为"隐藏在云雾雪山密林中的人间绝域",后来又有日本科学家称它为"地球上的最后秘境",都是极言其难以到达,也极言其"未知"的诱惑。它的神秘面纱一点一点地被撩开,它所饱含的信息一点一点地被译介给外部世界,花费了那么长久的时间--从三十年代的英国植物学家金.沃德,到中科院青藏队于1973年首次造访大峡谷,随后历经七、八十年代进行的包括地质、地貌、植物、动物、气象、水文等诸多学科的多番综合考察和科学论证,1994年,经由中国官方通讯社新华社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人在本世纪末的这项重大地理发现--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作为青藏高原科考队的代表,同时被公布的三名发现者是地理学家杨逸畴、大气物理学家高登义、植物学家李渤生。在他们的背后,是青藏科考队的一个群体,是包括西藏"地方军"和各种"盟军"在内的中国科学界。
  广义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地区,概指藏东南林芝、米林、波密和墨脱四县,方圆2.5万平方公里。那里一年四季郁郁苍苍,是西藏最美丽的森林地带,与辽阔的高原面自然面貌差异如同天壤。把南北地貌风景来一个人格化的比喻的话,那么西藏高原恰似一位健壮牧女,她头戴五光十色的玉石首饰,身上却穿一件油黑的光板羊皮大袍--藏东南一带就是西藏最美丽的头饰。不仅仅是风光的差异,就如同一般的环境与习俗的关系,那一带宗教文化历史传统和生存外貌也有别于高原面上的藏民族。波密一带虽以藏族为主,旧时却是波密土王的领地,长期拒绝西藏地方政府管辖;米林、墨脱则是门巴族、珞巴族聚居区,国际学术界通常把它与喜马拉雅另一侧的居民及乡土文化一并界定为"喜马拉雅文化",以示与藏学的区别。
  狭义的大峡谷地区,特指秘境中的秘境--墨脱。迄今,那里仍是全中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份。即使历史上的西藏人也不免感到它的隔膜。他们对于这一地区的态度让后人、让外人看来真是扑朔迷离:一方面把它看作未经教化的荒蛮之地、潮湿不洁的瘴疠之地、发配犯人的流放之地,另一方面,经书上记载的、民间长久传闻的,是那里的圣地白玛岗。白玛岗本身即是殊胜圣地,更何况那儿还藏有打开通往极乐世界神门的金钥匙。于是古往今来,一批批虔诚信徒们抛家舍业,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翻过多雄拉积雪的山峰,沿着险峭的山道,穿过旱蚂蟥、毒蛇和毒蜂盘踞的险恶之境,一走好些天。湿热环境和劳累困顿使沿途不时有人倒毙,幸存者到达神山神湖环绕的白玛岗而神门当然没开。现今大峡谷地区土著的藏族人、门巴人,大抵是历史上朝圣者的后裔,连同一些为逃避农奴命运前来寻求自由的人。久而久之人口反而超过了土著的珞巴族。据说本世纪五十年代,还有上百名藏东川西的朝圣者来到这里,或食物中毒,或病饿而死,至今墨脱的老人们还记得那幕惨剧。
  墨脱,是"花儿"之意,白玛岗,是"莲花山"。
  1973年,又一批寻找"神门"的人来了。他们与历代朝圣者走的是同一条路,吃的是一样的苦,不过他们寻找的不是通往极乐界的神门,而是打开科学宝库的神门。这是西藏地区考察的第一年,在完成了藏东南地区的考察任务后,大部队返回北京,青藏队队长何希吾带领一群不回家的人--大峡谷水力资源考察组:组长、水资源学家关志华、地质学家郑锡澜、地貌学家杨逸畴、地热专家章铭陶,还有副组长马正发等一行八人,这是第一批进入大峡谷腹地的中国科学家。从派乡沿江下行,攀峭壁,穿密林,一路测量江水,整整一个月后,到达一个名叫白马狗熊的地方,当地向导说,前面再没路啦。
  第二年,1974年9月,又是大部队收队返京时,大峡谷水力资源考察组原班人马再次向大峡谷腹地进发。这一次走的是翻越多雄拉一线,直达峡谷底部,从雅江下游的希让村出发,沿江上溯。一路考察测量,一路访问百姓,千辛万苦走了几个月,接近大峡谷顶端的江边又是无路可寻。攀一根溜索到达对岸的八玉村,已是跨了年度的元月份。两次沿江考察,核心江段仍有90多公里没能走通。
  当年英国植物学家金.沃德也曾走过某些江段,并命名过两条河床大瀑布为"虹霞瀑布"。这位严肃的科学家曾在他的《藏东南考察记》中描述了这一奇观:大江的主干上生成大瀑布,在阳光的照耀下,飞流直下的瀑布上方升起美丽的彩虹。同时拍有黑白照片为证。杨逸畴特想一见胜百闻,但沿江徒步考察过程中,"虹霞瀑布"始终不见。访问当地老人,老人们就说,那都是1950年大地震以前的事情了。那场大地震之大,不仅使虹霞瀑布消失,还把村庄夷为平地;山崩地裂,雅鲁藏布江先后多次被堵截,一度断流,复又决堤而去使印度平原洪涝成灾呢。这一线索导致了大峡谷地区两次考察的一个成果:对于震中位置的重新修正。
  这场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大地震,事后被青藏队的科学家们测算为震级里氏8.5级,地震烈度为12度,至于震中,此前国内一直认为是察隅,
  那是1950年8月15日(藏历第十六绕迥铁虎年七月二日)22:09'34",世界各地的地震仪同时记录到了这一强大震波,但由于当时观测地震的台网稀少,能够确定出大致方位,出现一两百公里的误差也在情理之中。最主要的是,大峡谷闭塞难行,以当时的条件,不具备地震烈度调查的可能。因此这一里氏8.5级的大地震,震中位置就被确定在察隅,"察隅大地震",在印度,同一场地震则被称之为"阿萨姆地震"。加之那位当时正在察隅、亲历了这场地震的植物学家的《藏东南考察记》的描述佐证,世界就普遍把震中位置确定在察隅了。
  章铭陶、杨逸畴他们就成为现场了解这一灾难事件的第一批科学家。他们走访了19户人家,找到了当年的幸存者,听人们描述灾难降临时的恐怖情景:震前狗熊纷纷下山,鸡飞狗吠,不得安宁。大地震发生时,雪崩、冰崩、地裂山崩,大地抖动轰鸣,除了耀眼的地光之外,还有四溅的火星火光,那是石头撞石头时迸发的燧火,恐怖的声与光"如毁灭劫数已临"。大峡弯本就壁陡谷深,危若累卵,如何经得起如此震动,一夜间面目全非。民房倒塌,寺院被毁,僧尼百姓在劫难逃。一爿爿山峦垮下,冰川泥石流随之爆发,好几个村庄或被掩埋,或被席卷而去;一位当年曾给金.沃德当过背夫的希让村老人,地震后曾去过阿萨姆,他说,他看到沿途江水多处被堵断流,被阻江水后来冲决堵塞物,大水又漫灌了阿萨姆平原,洪灾泛滥。从另一位妇女那里则了解了直白村覆灭记:南迦巴瓦峰的冰川崩裂滑落,作分段式跃动,埋葬了雅鲁藏布江边的直白村。那当儿,全村人都在自家房里,只有这位勤快的妇女正在院子里磨谷子,见势不妙急忙躲在碾盘下。所幸有生谷子充饥,一个月后冰川融化才得以生还,才得以多年后向章铭陶他们诉说往事。震中附近还有个大村庄格林村,不仅被夷为平地,而是陷落成为沼泽地,全村400多人差不多无一幸免。二十多年过去,这个原格林村遗址成为沼泽草甸地带,有松林生长--此地不叫格林村了,科学家在地图上标上了"格林盆地"字样。
  根据调查得来的情况,与上一年在察隅的灾情访问相比较,墨脱受损情况显然具有毁灭性:烈度为12度。报请国家地震局专家审核,从此这次本世纪中国大陆最大地震的震中被更改为墨脱。
  调查中得知1890年时大峡谷中还发生过一次类似规模的破坏性地震。
  --看来不过一次次灾难事件,但其后对它的研究中却发现了具有地质科学价值的端倪,不过那是九十年代的话题了。
  首次对大峡谷地区的考察,自然是最基础的本底调查。此前国内对这一地区还缺乏最起码的认识。一片空白之中,杨逸畴忙于地理填图,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地貌呢。章铭陶统计地热出露点,详细调查了八处温泉。大家一起帮助关志华测流速,章铭陶背上一包木头,攀溜索到江心,等待何希吾挥手示意,就往流水中丢木头,关志华掐表--以最原始的方式,测得大峡谷河段雅鲁藏布江最急流处,最大流速为每秒16米,平均流量为4425秒立方!
  初访大峡谷,每人都空前地感到震惊兴奋和满心喜悦:从来没有见过、别处再也不会见到的如此如此美丽的雪峰森林,云遮雾掩中的山光水色;如此如此丰富的生物群落自然资源,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大自然将钟灵毓秀集于这一身,从热带到寒带尽在此间。还有此地淳朴的山民,诡奇特异的民俗现象,它这样长久地隐身于喜马拉雅的深山幽谷,才得以保持了如此纯粹的自然面貌,一个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
  然而通往这一犹如天堂般美丽世界的道路却如同炼狱。汽车只通到人世间边缘地带那个叫"派"的地方,那是米林县的一个区公所驻地。须赶在中午前到达多雄拉山顶,否则过午天气必变,风雪交加中无法下山。多雄拉海拔并不高,山顶处只有4221米,山顶雪原上还生长着奇怪的旗树,因为树冠形状像迎风飘扬的旗帜所以就叫旗树了,那是寒流风雪长期固定的风向吹扬所致;下山的路很险要,一侧是峭壁,一侧是垂直深谷,谷底是奔腾江水。连善走的马也难免失足,沿途可见马的骨架,正在腐烂的则臭气熏天。下山要走三天的路,第一天住拿格,第二天住汗密,第三天才到达江边墨脱县驻地背崩村。走路之辛苦已是难耐,最可怕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玛蟥山。树叶上、草丛里密密麻麻满是蚂蟥,一旦闻到人的气味,纤细柔软的身体即刻招摇,神速地从一切可能的缝隙附体,直到纤细之躯成了圆球方才滚落,吸血同时释放一种抗凝血剂,它吸过多少血,伤口还要再流多少血,跑步穿过这一地区,每个人都是鲜血淋淋,新伤累累。八十年代有个生物组,就是搞动物的、捉蛇的、采蘑菇的卯晓岚他们一群,路过嘎龙拉一带,事先未得到任何提醒,一路采集标本,毫无防范地走进了2400米处的蚂蟥区,随即--那情形可想而知,伴随着一片惊恐的大呼小叫,这群专与毒蛇猛兽打交道的人、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居然魂飞魄散,逃命飞奔,一口气冲过埋伏区,第一件事就是各自清理全身,然后互相清理,再然后一起跑到江边,洗,江水一片一片地给染红了。许多年过去,讲起这段往事,都还心有余悸惊魂未定的样子,并且浑身起鸡皮疙瘩。
  有关这条路的两个传说显然被人夸张了,但换了别的路就断不会有类似虚构。其一是关于多雄拉的,说一个战士坐在雪山上喝酒,这一喝就喝成永远的姿势了:他成了一座冰雕;其二是关于蚂蟥山的,说一个外来人走得太累了,在一棵树下倒头便睡,这一睡就永远没起来:他的血被吸光了。
  早年有记者采访过墨脱的考察,如实写下考察过程中的艰难,特别是关于蚂蟥之类,结果被报社领导扣下未发,第一这未免太不可思议,第二呢,怕发表之后引起副作用--如此一来有谁还敢再踏上这一畏途呢?
  其实担心多余。何希吾他们之后,1973年之后,各学科闻讯纷至沓来,不少人千方百计地挤进来;来过一次还要来第二次、第三次,仅杨逸畴就先后八次往返于大峡谷。大峡谷是一幅耐看的画,每见一次都有新感受;大峡谷是一部深奥的书,每读一遍都有新收获。
  紧步后尘的是与绿色打交道的李文华、武素功、韩裕丰、陈伟烈、张新时等森林、植物学家。1974年夏季,沿着数条前往墨脱通道中最主要的"干线"派-多雄拉-拿格-汗密-背崩之路,垂直角度40公里,三天中无异于走过了自北极到海南岛植物王国全程。"芝麻开门",这座罕见的绿色宝库、植物类型的天然博物馆向不畏艰辛劳苦前来朝觐它的人敞开了胸怀。
  阻隔了墨脱与外部世界交流的天然屏障多雄拉山,冰封雪裹,每年难得几个月的开山时节。从派徒步攀上山口,已是过午2时。想要居高临下地饱览一番喜马拉雅南坡风光的愿望落了空:山顶雾霭浓重,间有湿风漫卷雨雪而来。当天空重又变得湛蓝,植物学家们惊喜地发现了最初出现的高山植物,是那类生存在最恶劣的环境中、被列入"低等"类的生命。首先是五彩斑斓地覆盖在裸岩上的地衣和苔藓,作为植物世界的先驱,它们在任何"高等"类无以存身之处,顽强地守土有责:用它们分泌出的地衣酸,溶解和腐蚀着岩石表面,使顽石粉碎为原始土壤,并以自己的死亡之躯为其它植物的生长铺平道路。俯身察看,岩石间积累了细细的土质,数一数,共有几十种植物生长其上,座垫状植物、绿绒蒿、雪莲花......风雪中它们绽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小小的,娇嫩的,顽强地。
  由此过渡到高山草甸地带。点地梅、银莲花、报春、龙胆,正开得热烈,为多雄拉山顶戴上一圈美丽花环。
  灌丛出现,以杜鹃为主。起先它们匍匐在地,越往前走越见它向上伸展,高可及人。人们称西藏是杜鹃花的故乡,当名不虚传。虽终生寂寞山野,仍姹紫嫣红地开得自我沉醉。杜鹃之外,还有伏地柳、金露梅、红景天等木本植物。这一层植被中含有名贵药用成份,具有相当的经济价值。
  在灌木与乔木的交接边缘地带拿格站,度过了进入大峡谷腹地的第一夜。此次出行,对于李文华来说是一次特别痛苦的经历:他的膝关节出了问题,每落下一步都是刺骨之痛,这种尖锐而敏感的痛,是暴露的牙神经猝遇刺激时的那种最不堪忍受之痛。李文华咬紧牙关强挺着,不说出来--说出来也无益,反而徒增大家操心不说,除非是你自己想要停止前进,返回休息。这对李文华来说绝无可能。作为一位生态学家,能来大峡谷一走,今生夫复何求!察隅考察已使植物学家们赞叹不已,相比较大峡谷而言,那可真是小巫与大巫之别。
  第二天进入李文华本专业--暗针叶林世界。海拔4000米处,桦树和落叶松之后,冷杉大森林迎面而来。此地冷杉奇大,其粗胸径处超过1米,其高一般可达50米,最高的足有70米高度,相当于王府井的北京饭店之巍峨。林下资源之丰富,也为北方暗针叶林所难比拟。跨越北半球三、四十个纬度带广泛分布的暗针叶林,使李文华联想到冰期中植物的南北迁移,正是反复交替的冰期间冰期,促使了物种的传播和演化,造就了今天地球上植被分布的多彩格局。毕竟,"在任何区域里,植物终是自然界中最主要的装饰品"(达尔文语)。
  冷杉之下是铁杉,气候变得温暖,杜鹃已成大树,植物叶片扩大,由针叶而阔叶--经历了昨天的寒带和温带,第二夜住汗密时,已是亚热带环境,置身于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中了。
  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中物种更其丰富,景观更其多彩。不仅拥有名贵的优良木材,如樟、桂、栲、楠一类耐朽防虫、散发着香味的树种,植物学家们更注意到了那些珍稀的"活化石"树种,树蕨,桫椤,双扇蕨,那些历史长达7000万年前直到上亿年前的古老物种,在地球环境渐变与突变的过程中,在别处已消失殆尽的物种,只在大峡谷出现了。由此,大峡谷又有了"植物避难所"之称。
  第三天,由亚热带进入山地热带,住墨脱县背崩村。墨脱县海拔1000米以下的河谷低地,为热带常绿雨林,是西藏的西双版纳。通常认为热带植被到北纬23度37分为止,但在墨脱,它突破了这一防线,北上了近6个纬度。
  对于植被景观,1974年这次只是印象式考察,全面深入地进行,尚待八、九年后的南迦巴瓦峰登山科考中,李渤生带领越冬小组队进行的连续5个月的越冬考察。
  植物的考察是这样,其它各单学科也是这样,深入的、全面的首次做出解释、并最终构成理论体系的,是在八十年代对这一地区的大规模考察之后,尤其是,七十年代风靡全球地学界的板块构造说、大陆漂移说被中国地学界普遍接受,大峡谷地区的原籍为印度板块一部分已无庸置疑;地质学的参与,以岩石地球化学证实了南迦巴瓦峰的地质年代与印度台地同龄:7.49亿年,是整个喜马拉雅最早脱海成陆的地方;以古地磁测定大峡谷地区在白垩纪不足上亿年前时,所处位置在现今北纬13度左右(相当于越南柬埔寨南缘),它至今已向北延伸了15度之多--这一系列背景资料非常重要,不然面对那些只在热带非洲生存的植物、动物、菌类和小生灵们,居然在喜马拉雅山中出现这一现象,定会感到百思千思而不得解,必定要对这一地区列出一长串的自然之谜题,然后为时长久地进行艰苦讨论。
  在每天都有新发现的昆虫学家那里,大陆漂移理论对于大峡谷丰富的昆虫世界的直接意义,早已被提上了讨论议程。继1973年在察隅采集到两只稀有目的缺翅虫之后,一个崭新的世界向昆虫学家黄复生展开,处处有所发现的强烈诱惑,吸引着、激励着他走向这一世界人迹未到的深处,去探索大自然的演替奥秘。他满怀憧憬地走向了大峡谷。与察隅只有一山之隔,想来此地定会有缺翅目出现吧。果然,他找到了这种习性特别的小生灵,这种翅羽退化但行走迅疾如飞的稀有昆虫。虽然季节尚早,1974年这次只采集到了幼虫,但大峡谷之行令黄复生在发现的领域应接不暇--最狭窄空间里体现了最丰富程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难以想象到在这世界偏僻一隅,居然隐藏着、聚集着如此众多的生物界古老种群。黄复生仔细端详着一只刚捕获的金龟子,它坚硬的彩色甲壳上幽幽地散射着荧光。把它归于哪一种呢?都像,又都不像。不,它具有好几个科的特征,它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种类。黄复生仿佛看到了一个源头,从它身上看到现今广布世界各地的金龟子的先民时代。就这样,作为金龟子的进化链条在大峡谷里被找到了。
  由于采集缺翅虫要赶季节,黄复生三进大峡谷,这一次是单枪匹马。1975年结束了西部吉隆地区的考察后,黄复生执意离开大部队,一个人返回林芝,赶到派区,随运送给养的马帮进入大峡谷,一个人留在了汗密,住一所废弃的小木屋,两天后再随那个马帮踏上归程。这两天从早到晚,黄复生在汗密的常绿阔叶林中留连不归,在缺翅虫出没的枯木朽株、枯枝败叶中,一心一意寻找捉拿。这一次收获颇丰,不仅捉到了成虫,其中还有带翅膀的。虽然只有一山之隔,距离不过200公里,但源自同一祖先的这类昆虫却沿着不同的进化之路各自前行,分化成了两个新种--察隅的"中华缺翅虫"和随后命名的大峡谷腹地的"墨脱缺翅虫"。后来这几十只有翅的无翅的小虫被分送给国内有关院校生物系做教材。有关文章发表后,在国际生物学界引起了一个小轰动,这一连印度也未见报道的热带昆虫,竟然在北纬29度的西藏山林中出现,真是不可思议。许多国外同行来信索要资料,探讨问题;这一信息作为新资料也被收进国外多种生物学辞典。
  1980年在京召开的青藏高原国际科学术讨论会上,黄复生提交了《缺翅目昆虫和它的地理分布》等三篇论文,这是在中国首次运用大陆漂移学说探讨昆虫区系的起源文章。黄复生认为随着印度板块向北漂移,非洲的区系成份被带到北方,并侵入新生的西藏陆地;欧亚成份也逐渐伸入,共同组成西藏多源性的昆虫区系雏形;随着高原的不断抬升隆起,区系雏形又产生巨大变化,最后形成了独特的高原区系。这一理论直接丰富了昆虫地理学的新内容。
  八、九十年代继续考察的结果,对于大峡谷地区的昆虫世界又有了进一步认识。其特点是东洋区成分多于古北区成分,这与此地的籍贯与古地理有关;并由于地貌复杂,小环境彼此隔离,新种和特有种丰富;而且原始种类多,虽历经若干次冰期,但沟谷地带在印度洋暖湿气流的保护翼下,古老种群安然无恙。这一特点同样适于其它物种。就生物种类丰度而言,大峡谷地区集中了青藏高原60%的生物资源,因此大峡谷地区被认为是物种起源、分化中心,是物种资源宝库,是从事生物多样性研究的天然实验室、山地生物物种的基因库。
  来自南方热带地区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必不可缺的条件是巨大的水汽通道的存在,否则远道而来的古老物种就难以存活。这是大气物理学家所做的论证工作。1983年高登义在大峡谷地区施放过几百个探空气球,从三千米、五千米到七千米,探空气球上的无线电波传回了每一层面的数据。定量化研究证实,大峡谷河谷是一条水汽通道,且是青藏高原上最大的水汽通道,虽然青藏高原南侧多有山口通道,利于水汽通过,但所有的通道输送的水汽热量相加,尚不足大峡谷通道的五分之一。印度洋暖湿气团经大峡谷这条湿舌涌入青藏高原,使雅鲁藏布江谷地成为青藏高原最为温暖湿润地区的同时,大峡谷首先获益--在这里热带随气流向北推进,成为全球热带的最北限。
  所以七十年代中期的考察只是初识,1982-1984年进入大规模多学科综合考察。配合国家登山队攀登南迦巴瓦峰登山计划,青藏队在实施大规模的横断山脉综合考察的同时,中科院又组织了由24个单位、26个专业共100多人次参加的科学考察队,对大峡谷地区波密、林芝、米林、墨脱四县进行了路线为主的综合考察,重点地区在墨脱县境内。
  为雅鲁藏布江激流所环绕的南迦巴瓦峰,位居东喜马拉雅群峰之尊,海拔7787米,为世界第十五高峰。它兼具奇伟与秀丽,阳刚与阴柔;海洋性气候使它有别于喜马拉雅山丛中的任何一座高峰。天气晴好的时候,棱角分明的三角体峰顶直插苍穹,银光闪闪,那是无与伦比的纯粹的蓝与白;当气流袭来,空气湿润,云海漫卷,云瀑流荡,山巅有云雾轻移,山腰有带状层云缠绕,山下沟谷气流则蒸腾而起,飘飘渺渺使南峰犹如仙境。海洋性冰川披沥而下,逸向苍茫林海,使山群具有了动感。当地百姓相传,本世纪初曾有一些外国探险家经印度来到这里,希望一睹神山芳容,拍下一张照片,但整整等了一个月,南峰始终为浓云所掩,只好望山兴叹,抱憾而归。
  那一定是在望山不见的夏季了。大峡谷地区气候分为干湿两季,干季只在3-5月和9-11月两段,这是登山、科考和旅游的最佳季节,其余时间为雨季,大峡谷内终日大雨如注,南峰群山始终满布雨云。欲睹南峰真面目,应该选择干爽的旱季进行,此为探险、旅游、登山者须知。
  从南迦巴瓦到大峡谷腹地,这一考察进行了三年。从野外环境看来,这是一次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活动。较之其它地区,这里海拔较低,气候宜人,风景优美,至少不缺氧吧,虽然艰苦考验来自其它方面。大峡谷地区提供了如此繁复丰盛的研究对象,使每一学科都硕果累累,不虚此行。
  1982年在大峡谷腹地之外的相关地区考察,接连不断的发现就已令人振奋,次年将要进入大峡谷,更让人心神俱往。对这一地区的考察,有许多专业都是第一次,菌类学家卯晓岚第一年就在峡谷边缘处采集了大型真菌蘑菇之类近800号,更加急不可耐地翘盼第二年赶快到来。但考察队在京例行体检时,不意被发现转氨酶过高,考虑到当时中年科学家多有英年早逝的情况,单位领导坚决不准他再出野外,打算拿出两个人来替换他。这一下卯晓岚傻了,思来想去的结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啥也不做,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个月后去复查--
  那可真是个严峻时刻,如同等待法庭宣判。去医院取复查结果那一天,卯晓岚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急不可耐地把化验单拿在手上,却不敢看,从医院一口气跑到公共车站,又是好一阵踌躇。鼓足勇气猛一下打开:(-)--正常!大喜过望的卯晓岚长舒了一大口气,满心都是感激欣慰之情,左顾右盼,眼前的首都大街上人来车往,卯晓岚直想握住哪一个人的手,表示谢意。
  然后就是翻越多雄拉继续遭遇蚂蟥,这一次有了充分准备,用各种装备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生物组的专家们都是第一次进入大峡谷。正因为是第一次,更加兴奋不已。卯晓岚是个豪爽快乐的人,他担任组长的生物组不仅团结好,与藏族民工的关系也好。那些民工确实辛苦,背着东西翻山越岭,脊背上磨起了血泡。卯晓岚心疼他们,一到宿营地就亲自给民工抹碘酒,伤口处,蚊叮虫咬处。民工不知其苦,时常在晚饭后唱歌跳舞,一天考察下来累个半死的卯晓岚,也加入了歌舞行列。和当地居民关系也好,擅长画蘑菇的卯晓岚时常留一些画儿给门巴人家,那一次画了工笔牡丹,老乡就把它陈列在簸箕里,来人就展示。有一天在加热萨地方,一位门巴族老人带了一罐曼加(鸡爪谷)酒,坐等在山梁,以慰劳科学家。卯晓岚唯恐辜负了当地的盛情,赶紧接过一碗。民工们围拢过来,大眼小眼地瞪着他,示意不要喝,但卯晓岚还是一饮而尽。原来墨脱地方的个别门巴从前有放毒陋习,并不是因怨仇才下毒,只是出于迷信,只要见对方有才有貌有福气,毒死他就可以获得对方的好运。藏区盛传这一点,从派区来的民工行前都受过家里人格外关照,卯晓岚明知此事,鉴于与地方的关系,也就顾不了那许多。酒里当然无毒,此前此后20多年的考察中,从未发现有人施放毒物,看来这一陋习在当地已经绝迹。
  卯晓岚考察蘑菇已走遍全国,大峡谷地区仍是特别经历。在翻过宿瓦拉山进入加热萨途中,歇脚在残雪斑斑的山坡。此处海拔近4000米,卯晓岚躺在一丛灌木旁,定睛一看,那是伏柳枝。心里不免感叹植物的顽强生存能力:这一族曾经作为乔木,高大挺拔,迎风起舞。随着山势升高,气候恶化,为生存计,它们唯一能做的,是降低和缩小,到现在只有三厘米的身高啦。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又向这伏地柳丛看了一眼,这一看非同小可,卯晓岚跳起来了,叫起来了--队友们围拢过来,分享他的喜悦,听他现场宣讲--
  这是牛肝菌,这是鹅膏菌,它们就与这柳树根相伴共生,那已经有千百万年的历史啦。不管环境怎样变化,海拔由低到高,从热带到寒带;不管柳树形态怎样变化,植株由高到矮,以至面目全非,但它们早已搭邦结伙,生死不离了。你们看,树根小心地为菌类呵护着基本小生境,而牛肝菌又为它的合伙人提供着必不可少的营养。你们看,这儿的夏季都有雪呵,它们就这样相依为命......
  是造化的奇迹也是生命的奇迹,雪地上的听众无不深受感动,响应着卯晓岚,一个劲儿地说一些感叹词。
  这类共生关系所传递的生命礼赞,在大峡谷各地彼此遥相呼应。枯朽树下白蚁窝上珍贵的鸡枞菌被发现了。它们一同乘坐印度板块大船漂洋过海而来。它们原籍的根在热带非洲,现在又一同定居在北纬29度的家园。鸡枞菌拉丁学名本意即为"蛋白质",是一种营养价值极高的食用菌,它从来与白蚁共生,用商业术语讲是互惠互利的功利行为;带些感情色彩的,可以说它们是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白蚁是菌孢的传播中介,它带回了孢子,并以白蚁窝为菌孢成长提供了温床;而这一高贵食品只是蚁王、蚁后和幼蚁们的"御用品",辛勤的工蚁则无权享用。
  令卯晓岚遗憾长存的是应该发现块菌而未能发现。在欧洲,黑孢块菌价格与黄金等值,因为它所含微量元素氨基酸之类营养价值最高,也因为它至今拒绝接受人工培养,而且它在地下极难寻找,西方只得训练猪和狗靠灵敏嗅觉发现它。四川西部已有印度块菌发现,理论上我国西南地区有一条块菌分布线,理论上应在大峡谷地区有所发现。为此卯晓岚一直抱怨自己的工作还不够深入细致。客观说来,也存在一个运气问题。
  就这,已是满载而归。仅他自己,就采集了蘑菇等真菌之类标本1600多号,计500余种,加上前人考察的600多种,仅科与属来说,足足占去全国的50%以上,其中属于国家新纪录的100多种,属于西藏新发现的200多种。
  满载而归时的形象,是卯晓岚扛回了一把漂亮的"小伞"--这是多年生的红缘多孔菌,表面褐红,背面有如木质,且如树木年轮那样一年一圈生长线。这把小伞的年龄接近而立之年。它生长在杉树上,近旁有杜鹃灌丛,一根杜鹃枝条不知在哪一年穿透了它,在扇面上招摇,生叶开花,两个本不相干的生命体就这样共生共荣,卯晓岚觉得挺可爱,就一并采集--其实也难以分开,是扛着杜鹃枝上的大蘑菇踏上归程的。
  多年生菌类还有灵芝。藏东南分布广泛的树舌灵芝,长寿到七十高龄。
  对于食用、药用菌类的考察研究的归宿是在开发利用方面。卯晓岚主编一册《西藏大型经济真菌》,为未来的开发提供了基础资料,获奖。
  植物、动物、菌类是生物圈三大门类,植物是生产系统,动物是消费系统,菌类是分解系统,完成了一个地球表面生物循环过程。考察队生物组的寻常日子也充满了生机。每天晚上各自制作标本,又烤又晾,植物和蘑菇很安静,搞脊椎动物、两栖爬行动物、鸟类、蛇之类的就热闹得多。每晚入睡前,大家都不安地盯住成都生物所小李那个蠕动的装蛇的袋子,生怕不慎窜出一条。卯晓岚最怕蛇,睡觉也不安心,老想着帐篷里与蛇共眠。深夜忽觉有响动,原来是自然博物馆的脊椎动物专家老王,念念叨叨说我的羊头哪里去了,一定是你们的狗给叼走了。大家知道他又在犯糊涂了,咱们哪里有狗呢!说了他也不听,还在打着电筒四处寻找。
  每天早上出发,总让搞动物和鸟类的先走一步,以免人多惊扰了那些会跑动的生命。卯晓岚李渤生他们迟一些出发。那天走出不远,忽见前面伏有一人,双手捂住脑袋,屁股撅得老高,一动不动,正是顾首不顾尾的形象。近前一看,又是老王;听见有人来了,也不改变姿势,只是说,我要有你们那么多头发就好了!声音凄惨,模样更惨,大家看了又心疼又好笑:光秃秃的脑袋上全是新鲜的正在隆起的包。原来他遭遇了马蜂群袭击。下午返回路上,大家想替他解气,建议说拿枪把马蜂窝给端了吧,迂腐的老王还劝阻说,不要和它们过不去。
  大家最佩服的是小李,四川人个子小胆子大。去大峡谷上方帕龙藏布那一路,蛇特多,尤其头天下过雨,草丛里水气大,大大小小的蛇都跑到通风的路上来了,连藏族民工也不敢在前开路。小李大显身手,有一次竟捉了一窝;刚到冈朗村准备扎帐时,有人惊呼"蛇!蛇!"小李奋勇争先,用一把手钳一下子把那蛇提了起来--这条近一米半长、棕里带绿的蛇非同一般,它是大峡谷地区首次发现的锦蛇属的一种,原只见于南亚克什米尔、印度阿萨姆等地,居然在南峰北坡地带出现,看来有关它的地理分布要更改;它被命名为"南峰锦蛇"。
  对于眼镜蛇的地理分布此前也有争议。据说曾有英国人曾在西藏捕获过眼镜王蛇,但眼镜王蛇一般只分布在两广、云南气候炎热地区,争论由此而起。毒蛇中最大最凶猛的眼镜王蛇在大峡谷出现了,猎获它的过程可谓惊心动魄。
  在大峡谷南端的希让村,这一带考察告一段落,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之际,一位门巴老乡慌慌张张跑来,门巴话加汉话:"大的朴纳西(蛇)有,大的朴纳西有!"原来他在江边热带森林里发现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赶来报告。门巴人将蛇视为神物,经再三动员,才勉强同意带路。那大蛇盘踞在草丛中的一个小平台上,一动不动。小李用一根两米多米长的树杈欲叉住蛇脑袋,突然大蛇猛地耸起,发起进攻。连胆大包天的小李也不禁惊叫一声。同伴小杨慌忙向蛇头开了一枪,受伤的蛇更被激怒毒液喷射,再度进攻。小李迅速叉住了蛇头,随手把树叉交给那位报信的门巴人,叫他摁住,自己动手捉蛇。哪知那人太害怕了,把树杈一扔,掉头就跑。那蛇再次扬起了头,千钧一发之际,勇敢的小李奋不顾身冲上前去,死死卡住了蛇的七寸,垂死挣扎的蛇死死缠住小李,小杨冲了上去,合力按住蛇头,终于将大蛇制服。--好险!在场的每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对蛇窝检查的结果,是铺了五层的25枚蛇卵。这只正在孵卵的蛇正是眼镜王蛇,长两米,重四公斤。
  大峡谷腹地的飞禽走兽也随高差呈垂直带谱分布--海拔4000米以上是荒漠、草原动物部落,黄羊呵,马麝呵,高原兔和地鸦、百灵之类;最下方,海拔1100米以下的热带、亚热带季雨林中,是各种麂类、猴类、太阳鸟和鹦鹉类的天堂;中间地带,海拔1100米到2800米左右,常绿阔叶林和针阔叶混交林中,则以南方森林动物为主,羚羊、松鼠、林麝,毛冠鹿、小熊猫、孟加拉虎。这是一个野生动物的乐园,当地的地名也多以兽类分布名之:"档木龙",狗熊出没的山谷;"阿格",猴子玩耍的坝子;"格当",野牛的家乡;"京朱",则是围猎者唾手可得之处。土著的珞巴人敬畏自然,平等看待所有生命。珞巴人管老虎叫"阿崩"。墨脱县境内的孟加拉虎难以精确统计,只是根据前些年老虎伤害家畜的数量判断,大约有虎不下20只。一则珞巴传说,讲述了人与老虎的亲戚关系:从前有猎人两兄弟,对他们所捕获的猎物,弟弟吃熟肉,哥哥吃生肉。结果哥哥就变成了永远吃生肉的老虎,永远地归隐于森林。分手时弟兄俩盟了誓:"互不侵犯"。这一传说之后还有一个民间故事:德根部落的一位妇女,在森林中碰见了阿崩。这位珞巴女人心中害怕,哆哆嗦嗦向躺在地上的阿崩问好。看到阿崩缓缓站起身来,那女人瘫倒在地,以手掩面,以为必死无疑。但老虎环绕女人走了一圈又一圈,发出一种声音似在请求,还一直把手伸向她。那女人壮着胆子偷望了一眼,发现阿崩的手被猎人的暗器扎穿了。她明白了阿崩的意思,帮助它拔掉了暗器。阿崩向她绕行两周然后离去。
  故事接下来说,那位珞巴妇女在深夜的森林中走迷了路,又累又饿又恐惧。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大蒜味,她知道阿崩就在不远处。循着气味走去,果见一只无头獐子。那女人在林中空地上燃起篝火,享用了阿崩送给她的礼物。按照珞巴猎人的习惯,猎物的脑袋是祭祀之物,人们无权享用。看来阿崩还遵守着从前当猎人时的古老习俗呵。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19-10-30
      九五"攀登"青藏项目中,李世杰博士担任了湖泊专题负责人。这一专题名称为"现代湖泊沉积过程及其古环境重建"。与八五"攀登"中的湖泊沉积研究不同之处在于,建立现代环境条件下的沉积过程:湖泊钻孔由深而浅,时间尺度由长而短,分辨程度也相应地由粗而精。将以几十年来的湖泊现代沉积中的物理、化学、生物等指标所包含的众多信息,与几十年来所拥有的准确气象记录相对照,建立标准参照系,进而恢复2000年来的气候环境变化--两千年来短尺度气候变化,树木年轮研究及国内文献均有记载。以此为坐标,反推以往百、千万年,其准确性与可信度将可想而知。
  1998年夏季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李世杰博士一行10人从青藏东北部若尔盖湖盆开始,经可可西里穿过大部藏北高原,沿途考察了不下20个湖泊。不用拿七十年代湖泊所同事和测绘队的地图所提供的各湖泊的数据逐一核对,不必刻意比较,只是凭他十多年来野外实地考察的直观感觉,他看到一度相识的那些湖泊,深水湖变成浅水湖范围缩小矿化度增高,浅水湖已经干涸成为沼泽,原先的沼泽地已可行车其上,沼泽草甸也已退化为半荒漠草原,半荒漠草原由于冻土消融,地下水位下降,正在变成荒漠,这是青藏北部地区普遍存在的状况。
  此次考察在若尔盖湖盆一住20天,集中工作在盆地中央的兴错湖。有两只美丽的黑颈鹤,每天或伫立或翩飞在湖畔草甸上,陪伴着考察队员们。它们年年飞临此地,定会吃惊于湖水为何会年复一年地变浅吧?它们若有信息遗传,一定记得祖先们有关黄金时代的美好记忆:这个夏季家园曾经那样温暖湿润,湖水映照蓝天,湖畔森林草原......李世杰这一次测出了这个黄金时代:兴错最高一级古湖岸线距今仅有6800年,那时的湖面高出现在17米,湖水满而外溢;直到5500年前才退缩而为封闭湖。最近的几十年来退缩尤甚,兴措湖在1969年绘制的地图上尚有3.2平方公里的水面,但眼下湖水接近干涸,沼泽拓宽了领地。
  沼泽地带成为进入湖心打钻的障碍。身量小巧些的夏威岚,大冷的天里只穿一条短裤,腰间拴上绳子,手持两块宽木板,手脚并用挪过几十米宽的沼泽地,再用绳子把船拖过去。终于取到了1.5米深度、时间为几千年的沉积物。
  告别了兴错湖畔的两只黑颈鹤,驱车前往可可西里苟鲁错,八年前打下一个浅孔的那座大湖。李世杰一眼望去就被惊呆了:当年数十平方公里、平均水深在1.3米以上的湖泊,而今已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盐湖,一层薄薄的饱和盐水覆盖其上,由于浓度超常,虽临风而水波不兴,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追本溯源对于流域考察的结果,发现西部从前注入该湖的流水已完全断开,许多补给湖泊的小支流也已断流,想来是变暖造成地下泉水水位下降,无力提供水源了吧;近年来降水似未见减少,只不过蒸发远远大于降水补给罢了
  若尔盖、可可西里,考察路线向青藏高原腹地延伸。此次考察的重点地区在唐古拉和念青唐古拉两大山脉之间。这一带分布的湖泊群,可以较为典型地反映青藏高原内部的变化情况。其中重点解剖了安多境内的错那湖和兹格塘湖,以及藏北高原南缘的纳木湖。
  这支野外考察队里还有一位外国专家,前任国际湖泊学会主席、国际湖泊研究权威人士、奥地利科学院院士罗夫勒教授。他做过50多年的高山湖泊工作,从南美的安第斯山到北美的落基山,从秘鲁到伊朗,从台湾玉山到尼泊尔珠峰南坡,上百个国家都已走过,唯独没来过西藏。还是六十年代在尼泊尔山地工作时,抑制不住对山那边的好奇,曾偷偷越过国境,张望了一番而已。许多年前他就对纳木湖充满了兴趣:"神秘的纳木湖"--国外对该湖水质众说不一,淡水、咸水、半咸水,各执一词。此次终以71岁高龄夙愿得偿,参与了李世杰项目的合作,第一次进入西藏,深入考察了一回藏北,乘坐橡皮船在纳木湖湖面上作了短途航行,在30米水深处取了浅层岩芯;对于湖水取样化验结果,是PH值很高的碱水--当然,这只是局部湖水结果;纳木湖浩浩荡荡1940平方公里,此前许多人从不同地点采样,得出不同结果,例如在冰川融水集中流入湖面的地方,自然要得出淡水的结论。与众多小湖泊的一个重大区别是,纳木湖并无大幅度退缩迹象,湖边七道古湖岸线,记录的是纳木湖从前而非现代的变化过程。
  令身为水生物学家罗夫勒教授格外兴奋的是,藏北湖泊类型和生物类型的丰富性。在唐古拉山口盆地湖泊中,首次发现了活体介形虫的一个新属新种,而目前介形虫类只分布在非洲大陆,在印度境内也仅见一个种;在安多县境内兹格塘错,他们发现了一个奇观:完全封闭、高度碱化的兹格塘,湖水分为多层,温度与化学成分各各不一,不同水层中居然生活着不同的生物类型!半个世纪里搞过那么多高山湖泊的罗夫勒教授第一次见到这一奇观,既惊奇又喜悦,即刻表示回去后马上向奥地利科学院打报告,继续与中方的合作研究。
  魂牵梦绕大半生,相见恨晚,归来时仍兴奋不已。他说,青藏高原最少人类活动干扰,青藏湖泊演化反映了一个纯自然过程;青藏高原是研究全球变化的重要区域,应当引起全世界的重视,它是打开全球变化的一把钥匙。
  告别西藏之时,罗夫勒教授充满神往地表示,青藏高原太大也太漂亮啦,此次西藏之行没有令人感到失望的地方,以后,我还会再来的。
  藏北高原仅仅在万年前后还存在着高湖面时期,那一时期使现今的纳木湖与色林湖远距数百公里而连接为一湖。曾有"湖泊之国"之称的藏北高原,近20年来湖泊退缩强烈,这可不是好兆头。因为湖泊作为水体,对于局地小气候影响显著。湖泊可以保持地下水位,对局地生态环境极为有利;同时在高原深处,外来水汽含量很少,而湖水蒸发到周围山地,形成阵性降水,在高原内部山地和盆地之间造成局地小气候环流;对于冰川发育也是一种补给,最终冰川融水又补给了湖泊--湖泊的存在构成了局地水份循环。理论上说来,全球变暖对于青藏高原似乎是有利的:气候温暖,雨水增多,将有利于河谷地区作物生长,适宜的气候也应当有利于高寒牧场牧草生长。但李世杰在藏北看到的情况却一点儿也不容乐观:湖泊快速干缩,局地生境遭到破坏;季节和多年冻土层本有利于涵养地下水,但暖气候使它消融加速,水位下降,使原本稀疏的草原趋向荒漠化,即使有所增加的降雨无补于因升温而加大的蒸发,可谓资不抵债--这对于藏北高原牧业来讲,委实是一个严峻的局面。
  面对这一严峻局面的当然还不仅仅是藏北高原,西北干旱地区,新疆沙漠地区,都存在着这种忧虑。虽然理论上的分析一般不会错,即温度升高、降水量必大,但这两者似乎并不同步,冰芯研究也反映出降水滞后于变暖的历史现象;那么究竟温度升高多少或持续多久以后,降水才能明显增加,即进入暖湿阶段呢,现在还没能给出量化答复。
  横贯南亚--向东延伸至缅甸,向西进入巴基斯坦,中经印度、尼泊尔--的西瓦利克群,巨厚的沉积物质来自喜马拉雅。对于它的研究历经西方科学家上百年几代人。起先依靠古生物化石建立起地层序列,但就如同经典冰期理论那样,只有先后顺序而无确切年代。最近几十年来,有了古地磁定年这一先进技术,以美国为首、欧洲多国科学家参与的这项研究才做出了最新成果:西瓦利克群的沉积年代为1830万年。
  国内青藏研究中,天然剖面的工作一直在局地进行。进入攀登计划,"晚新生代以来的环境变化"课题中,与冰芯、湖芯并列的还有天然连续地层剖面研究。这项研究旨在建立高原隆升过程,同时参与恢复古环境变化序列。天然剖面研究在黄河上游区、喜马拉雅中段和中昆仑北坡同时进行。"八五"期间仍由老将率队,三地分别为兰州大学李吉均、南京大学王富葆、北京大学崔之久三位教授。
  千百万年来,在高原隆起的过程中,河流锲而不舍地切穿盆地,暴露出过往地质年代的地层,这就是天然剖面。因为天然剖面具有观察方便、采样容易,且可进行横向对比,并可与地貌、构造等相结合进行综合研究的诸多方便条件,所以它历来是研究地质地貌和恢复古环境的重要方法。唯一的问题是需要仔细查找到未经构造变动和未经风化侵蚀的、时间跨度长、连续性好的出露点。由于这项工作并非从零开始,三位老将经验积累何其丰厚,尚未出马,就已胜券在握。
  崔之久的天然剖面地段,位居青藏腹地,高原向柴达木盆地过渡带的中昆仑--昆仑山垭口地区,青藏公路自这一地区南北通过。崔之久与昆仑这一带结缘在七十年代中期,为研究解决青藏铁路建设中的冻土问题,曾在此一住三年。那段时间里,崔之久开创了一门新学问:冰缘地貌研究。所谓冰缘地貌,就是冻土在地表显现出的特征。地下有没有冻土,别人要打个钻看看,崔之久不用打钻,凭肉眼就见分晓。后来他还与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合作考察过这一地区的冰缘地貌,八五"攀登"项目进展的几年中,又与日本北海道大学合作,继续这一地区考察,中昆仑一带被崔之久走成轻车熟路,看得烂熟于心。这一回做天然剖面,又把帐篷扎在了二十年前的旧址上。这多多少少反映了年纪大些的人一种怀旧心理吧。今非昔比,当年登上西昆仑主峰慕士塔格7600米峰顶,是崔之久永远的高度纪录。这一次重返昆仑,发现自己只有5000米的能力了。只好坐阵大本营,指导自己的硕士生、博士生、博士后一个梯队,去攀登高峰。
  崔之久把几处沉积相地层组排列起500万年以来迄今为止的中昆仑地区演化序列。这正是本次强烈隆升前后的重要时期。天然剖面的连续记录显示了隆升过程的间歇特点,构造事件与气候事件同步,渐变与突变交替,隆升与夷平相间。出露在青藏公路原六十二道班附近垭口盆地一套厚近700米的完整剖面,由下而上展示了直到70万年前,此地由低而高、环境由热而凉的渐变过程,其间不时有红色古土壤层和孢粉组合出现,既说明此时沉积中断,这一沉积层因抬升转而为剥蚀层,又说明此时异常暖湿、海拔不过1500米的"半高原"环境气候特征。"昆仑-黄河运动"序幕发生在110万年到70万年之间,这是一个间歇式缓慢抬升渐变过程;主幕骤然突现在70万年到65万年之间,这在地质史上只是瞬间之事,其高度和环境迅速接近现代水平,本次构造事件也使整个青藏高原完成了更新世绝大部分的上升量,大部山地首次进入冰冻圈。这次事件的发生如此之突然,之重要,崔之久意欲将其命名为"昆垭运动"。征求了李吉均意见,李认为,考虑到此次运动与他早先命名的描述黄河发育的"黄河运动"基本同步,实为同一运动在不同地区之反映,建议统称为"昆仑-黄河运动"。
  就是在寻找理想天然剖面的过程中,崔之久发现了这一地区几处新旧石器点,并进行了地层发掘,可以算是意外收获。
  与崔之久的中昆仑天然剖面遥相对应,从1991年到1993年,王富葆在珠穆朗玛峰地区的吉隆、定日一带连续三年做野外工作。自从1958年他挑着两箱银元到定日,找宗本(县长)为登山科考队联系修路开始,30多年间他到过珠峰一带总计有十几次了,这一带是他的"根据地",正像崔之久之于昆仑那样,王富葆也把珠峰一带走成轻车熟路,自得烂熟于心,自称"闭着眼睛也能说出身在何处"。年过60岁的人,带着几位年轻的博士生,翻山越岭找剖面采样品。年轻人眼见敬爱的老师多么安详地享受野外生活,见他只要遇到野韭菜,总是拔起来就吃;见他上山时走得不算快呀,但晃晃悠悠就超前了,学生们佩服他"持续发展能力强"。在吉隆的一条山沟里,王富葆正在弯着腰采样,忽然上方一块比房子还大的石头滚落,王富葆闪避及时,大石只压到了鞋尖处,于是学生们又佩服老师的机警灵活。年轻人还恭维他有"特异功能":在加措拉地方,车陷进河里弄不出来,两位年轻人步行回县里求援,到晚上九点还没回来。王富葆观测了一天的水位,认为水势稳定,车不会被冲走,心想我也回去吧。荒山野地里根本没有路,走了差不多一夜,居然走回来了。这就是学生们恭维他的原因。那晚的夜路上,为提防与狼遭遇,起初口袋里塞满了石头。走累了,就把石头一块一块丢掉,最后连手中的两块石头也给精简了。到县城招待所门前,看看天色尚早,不便打搅别人,就抱着一只大黑狗取暖静待日出。
  这一次在吉隆-卧马盆地,也就是计宏祥他们在1975年发掘三趾马化石群的地方,王富葆他们采集到与临夏、与中昆仑剖面有所不同的另一类典型剖面。这个盆地的沉积始于700万年前,迄于160万年前。最早的底部段含有腕足类、介形虫等化石,三趾马生活时代为600万年前后,有孢粉显示其时气候暖而偏干。古地磁显示距今四、五百万年时为吉尔伯特负极性世;再往上的200万年则为另一正负极性世的过渡阶段。卧马盆地沉积的结束乃是喜马拉雅山强烈隆升的后果之一,另一后果体现在沉积结束后出现的吉隆河六级阶地--地势上升,河流切割。
  现在该谈到兰州大学那一支了。李吉均院士20年间带出了近30位博士和硕士,这一次临夏盆地天然剖面的研究,就为他培养了5名博士生;现在他的博士们也都带起了博士生,他的学生呈几何级增长。正因有了这一群,兰州大学地理系成为当代中国高校最为兴旺的一景。李吉均本是四川人,南京大学地理系毕业后就去了兰州大学,继续学业并从此就教于兰大。大西北的风沙早已把他塑造为西北大汉,他的命运也早已系于再造一个大西北的蓝图之中。作为青藏研究事业中的一支劲旅,李吉均和他的学生们是性格鲜明的一群。"敲死它!"--每当面对一个研究对象,李吉均既心爱它,又需要像面对一个堡垒那样攻克它,就会斩钉截铁地这样说。他的学生们立即随声附和:"敲死它!"。近乎粗鲁的表达方式中显示着决心和信心,那是一步到位,是精益求精,是争取其后别人无法重复、只能另辟蹊径的一种独享"专利"。被他所命名的临夏群,在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的临夏盆地,由起始于3000万年前、结束于360万年前东乡毛沟剖面、1500万年-180万年的王家山剖面,以及相邻的东山顶剖面360万年-170万年左右的早更新世湖相地层相互重新续接,加上160万年以来的黄土沉积记录。由此,中国就拥有了青藏高原东北部3000万年来连续而完整的一部演化史。
  说起临夏剖面的发现和采样过程,既是下了蛮劲,也充满戏剧性。本来一开始就掌握了王家山的地质资料,那是多年前由甘肃省区域调查大队做过的工作。1993年年初,李吉均院士带领一个小组:他的学生方小敏等,还有他的夫人、也是同事的朱俊杰老师一车人,前往王家山踏勘。归途中,李吉均说,走老路没意思,改道吧。于是就走了东乡。在毛沟的山道上停下车,大家下来方便--正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待到你走遍万水千山后,奇迹就会呈现你面前。就在停车方便这一刻,一个经典剖面被发现:李吉均一眼望到的不是山塬深谷,岩石峭壁,而是重重叠叠的层理,上上下下足有四、五百米的良好的天然剖面!随着李老师的指点,大家也都看到了,躲在车里的朱俊杰老师也下了车,一起兴奋地议论着。"敲死它!"李吉均说;"敲死它!"大家跟着说。
  这一敲真就下了蛮劲。从山顶到山底挖一条深为1米的探槽;惯常的厚层剖面古地磁采样间隔3-4米即可,李吉均则要求0.5米-1米的间距;而化学样品仅隔10公分。这一敲就是整整一年,从年初到年底。本来用不了那么久的时间,只是东山顶所采集样品,室内工作发现磁极全部为正极,就是说,同一地层像披一件斗篷那样覆盖下来。冰天雪地的11月里,方小敏带人再上东山顶,挖了两个30米的深井,方才遂愿而归。
  这一年敲出的如果不是世界上最棒的,至少为亚洲陆地剖面之最:它比著名的西瓦利克群还早出1000多万年;它提供了中国最完整的新生代模式地层序列;提供了陆地环境气候变化最长、最连续、千年-万年尺度高分辨率气候变化曲线;第一次提供了北方植物最连续的长期演化史,获得以绝对年龄控制的3000万年以来的孢粉谱;第一次提供了至少青藏高原东北部3000万年以来的隆起数据,360万年以来的"青藏运动"由此命名......
  1993年,是八五攀登计划青藏项目开局第一年,天然剖面旗开得胜,首席科学家孙鸿烈院士深表满意。不仅国内学术界给予高度评价,在国际学术界也有相当的影响。1998年7月间,在兰州召开国际第四纪联合会古土壤委员会学术会议,有18个国家、38位外国专家出席,其中一位被誉为"全球变化里程碑人物"的美国科学家奥普达克,专为临夏群而来,被临夏群吸引而来。他感叹说,这是他一生中所看到的最漂亮的陆地上的磁性剖面。此前两年,还有一位著名的科学家,北太平洋深海钻探负责人大卫.瑞来此考察,撰文称赞临夏天然剖面所揭示的高原隆升信息为"来自青藏北部的第一个声音"。
  自然万物都有各自的轨迹,各自的发生演化都有迹可循。古土壤忠实记录着众多信息,就让后来的有心人去阅读破译。方小敏把高原周围的黄土作了比较,发现以昆仑山-布青山-阿尼玛卿山-秦岭为界,以北为来自亚洲内陆干旱地区的热黄土,以南的冷黄土则来自青藏高原自身;施雅风先生综合多方资料,认为青藏高原进入冰冻圈的时间为80万年前,委托方小敏在古土壤中寻找证据。方小敏就从采自甘孜的冷黄土中找到了冰川遗迹石英颗粒,证实进入冰冻圈的时间不迟于80万年前,亚洲大气环流在此时产生重大转型;古土壤中还提示了亚洲季风演化过程,晚近到末次间冰期季风演化的突发性与不稳定性,提示了中国西部晚更新世气候异常与变干事件,总之有关气候与环境演变的轨迹全都被连续堆积的土壤一一记录在案。
  恢复过去环境变化的手段,除了冰芯、湖芯、天然剖面之外,还有古溶岩、夷平面的研究。
  几千万年的时间里,青藏高原并非一直在上升,那样的话,它早已就高达上万米了;又或者说, 者易折,当地壳岩石圈不能承受之高之重时,它早已倒塌了吧。从现象上看来,几千万年间青藏高原大约历经三次隆升、两次夷平。所谓夷平,相当于下降,是指内部作用停止,它处于稳定平静状态;作用于它的,只剩下了风雨和阳光,还有严寒与冰冻。风化冲刷和剥蚀,使得高原高度一点一点地降低。至今夷平面还随处可见,相对平坦的藏北高原就是一个巨大显示。其实夷平作用乃是常数,即使在隆升过程中也在夷平,只不过收支过于不均衡罢了。就近的例子可见祁连山西侧,通往敦煌的公路南侧,但见山貌奇特,仍具犬牙交错的嶙峋状,却微型如盆景,如沙盘。那便是剥蚀残山,夷平过程的现在进行时。
  风与水带走的物质充填在高原内外的低地湖盆,或随水流入孟加拉湾。西方学者在孟加拉湾钻探中发现了上万米巨厚沉积,认为是从喜马拉雅、从青藏高原搬运而来。研究者说,那是需要把青藏高原削掉几百上千米才会填满孟加拉湾大洋扇的呵。不仅孟加拉湾,青藏高原四周、西缘南缘印度、尼泊尔、巴基斯坦沿线直至阿拉伯海都堆满了这类沉积。很久以来,西方各国的专家们川流不息地竟相前来,进行发掘和研究,国外对于喜马拉雅外围的研究曾一度领先于中国,现在则与国内青藏腹地的研究齐头并进。八五"攀登"期间,结合课题研究需要,由李吉均院士率队走出国界,横贯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进行野外考察。1994年与巴基斯坦合作,从伊斯兰堡南行,横穿波特瓦尔高原,沿喜马拉雅南麓著名的西瓦利克群分布的典型地区一路考察,走过与黄河同时发育的的杰卢姆河谷,发现印度河流域的古冰川曾延伸到海拔1000米谷地的遗迹。第二年应国际山地综合发展中心邀请,李吉均再度率队对尼泊尔中部喜马拉雅南坡地貌、沉积,对贯通南亚的西瓦利克群进行考察。两次考察活动是有益的补充,对于青藏高原面貌和演化历史有了全方位的了解。
  还有对于黄河发育和演化史的考察研究,也为高原隆起提供了佐证。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浩浩荡荡流贯整个中国,5000多公里向东流入海洋。它的发生发展与青藏高原的构造运动息息相关。青藏运动早期所造就的一系列断陷盆地使古湖发育,为黄河水系的构成奠定了基础;伴随着青藏高原的隆起过程,断陷盆地抬升,古湖纷纷消失,从前各自为政的内流水系和湖泊开始连通贯注,并不断向上方溯源侵蚀,170万年前正当青藏运动C幕阶段,黄河向上通过兰州,现代水系格局出现;不仅黄河,长江也与此同时形成泱泱大川,源头已上登上青藏高原。直到120万年前,黄河源还在祁连山,以湟水和大通河为源。这之后又是一次重要改变:"昆仑-黄河运动",黄河切开三门峡东流入海。继续溯源向上,将循化-化隆盆地纳入,15万年前的"共和运动"中,切开了龙羊峡,兼并原共和水系;仅仅一两万年前,方才切穿若尔盖古湖,把源头伸向现代黄河源--鄂陵湖和扎陵湖。
  对于流经兰州的黄河的关注,是李吉均和他的学生们从事了多年的课题。十多年前,当潘保田还在读硕士时就一上再上黄河源。站在玛多"黄河第一桥"上,凝神于桥下流水,哦,黄河之水天上来,源头之水如此之小呵。年轻人很不庄重地说,还没一泡尿大呢!一路看过去,看沿途不断有各路或大或小水流注入,有阿尼玛卿等雪山冰川之水注入,黄河渐就丰沛。从地理学角度划分,兰州为黄河上游-中游的分界处。而上游地区对于黄河多么重要,上游之水多么清澈:它提供给黄河60%-70%的少含泥沙的水量;而中游黄土高原为它提供其余水量的同时,也泥沙俱下,黄河80%-90%的泥沙来自黄土高原  ......
  黄河,是大自然给予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生命与文化之水。对于黄河形成的研究既是青藏研究中的学术问题,同时也为治理黄河提供基础资料--可是为什么需要"治理"我们的母亲河呢?黄河浑浊,黄河断流,本不是黄河之过。
  综合天然剖面的自然记录和同时进行的夷平面、古岩溶、水系发育、高原外围相关沉积和环境演变资料,以及冰芯、湖芯分析,李吉均确认了青藏高原自第三纪末期360万年以来所经历的三期强烈上升,并分别为之命名:第一期为"青藏运动"--360万年至160万年,在240万年前后高原平均高度达到2000米左右;第二期为"昆仑-黄河运动"--110万年至60万年,在80万年前后平均高度达到3000米;第三期为"共和运动",15万年左右开始至今,高度迅速上升为4500-5000米,至今仍在强烈整体隆升过程中。上升速度达每年1厘米。
  与高度相关的是,距今240万年时的2000米,诱发东亚季风始现;距今80万年,高原主体进入冰冻圈,第四纪最大冰期出现,导致北半球气候再次转型;15万年以来的共和运动使高原又一次上升的直接后果,是北半球冬季风强盛而夏季风减弱,这一显见的气候转型一直持续到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
  那么,360万年前的青藏经历又是怎样的呢?
  研究非洲的德国科学家早在六十年代就指出,北非大范围变干、撒哈拉大沙漠的出现与青藏高原有关;美籍日本学者真锅淑郎于七十年代建立的关于青藏高原亚洲季风的数值模拟为青藏高原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八十年代末美国学者拉迪曼则提出了青藏高原隆起是新生代全球进入冰期的主要原因,从而把这一研究推向了高潮--人们普遍意识到,全球变化的研究如果不考虑青藏高原隆起就不足以提出合理的解释。在这一国际背景下,九十年代国内青藏高原研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辉煌。是瞎子摸象阶段,换言之,也是学术界思想活跃的春秋战国时代。学科交叉融合,中外交流合作,各研究领域群雄竟起,各种理论和假说争相发言,新的重大理论突破正在酝酿之中。就环境变化研究这一领域来说,上至高原季风、大气环流,下至地表地下,冰雪冻土,近有黄土堆积,远有全球系统格局改变,种种信息如向心水系汇流,如江河归海,在李吉均院士那里得以梳理成篇。虽然有关4000万年以来青藏高原历次隆起的原因尚待查明,那与地球动力机制有关;即使历次隆起的时间、幅度和形式也有待进一步研究,但李吉均院士已可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框架,一个写意的过往远景--
  自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碰撞连接合为一体之后,在地质年代的早第三纪时,大约四、五千万年以前,地球上的海陆分布已为现代格局,那时全球气候暖和,地壳相对稳定。此前此后的青藏地区环境气候我们已从恐龙化石、三趾马化石的发掘中得知,它与世界其它地区没有多大差别。
  青藏高原自第三纪以来的地质史中,历经三次隆升、两次夷平。最初一次大约起始于4000万年前,逐渐隆起到3000万年时上升为2000米左右,当它不再隆起时一度被剥蚀降低;2000万年前的第二次上升,造就了喜马拉雅山脉,并一直持续到距今1500万年前;但接着被侵蚀下降,于距今300万年到400万年间,形成一个个不过千米的平原。青藏高原自360万年前整体强烈上升,并延至现在,此间累计上升3000-3500米--持续至今的隆升何时结束尚不得到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总有一天隆起会停止,又一次进入缓慢的夷平降低时期。
  经过一个渐变过程,最后一次的隆起对于地球和人类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或许是决定性的。它直接地改变了中国的自然地理格局,形成了高亚洲;并使世界环境发生了相应变化。对中国而言,此前自然面貌简单,只是由于纬度的原因,有南北方冷热差异。而今却分为东部季风区,西北干旱区,高原高寒区。没有青藏高原,中国西部就不至于如此干旱,中国东部也不会如此湿润,相反,长江中下游和华南地区就会出现像北非和阿拉伯半岛那样的沙漠气候。正是由于青藏地区的本次空前隆起,诱发和强化了南亚的季风环流,为那一地区带去了丰沛的降水;当喜马拉雅成为阻挡印度洋季风的屏障,势必导致中国西北部进一步变干,而在冬季亚洲北部形成了强大的西伯利亚-蒙古高压,黄土高原的形成与冬季风的出现就有了密切相关。高原隆起对于全球的影响至少在于,它极大地改变了亚洲大气环流的形势,导致了地球上最强大季风系统的发生,并且因为高亚洲上空形成的青藏高压,其南侧的热带东风急流,从西太平洋暖池上升而在阿拉伯半岛和撒哈拉与当地的副热带高压相叠加,形成强大下沉气流,变热膨胀,气流下沉之地必是干旱地带无疑--青藏高原的隆起给东亚和南亚带来了好处,使之温和湿润,五谷丰登;也给中国西北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带来了坏处,那里气候更加干燥炎热;同属一个纬度而天壤有别,不免让人感觉所居非地。
  以李吉均院士为代表的中国学者所建立的高原隆升-夷平框架,关于晚第三纪以来强烈隆升的观点,曾一度被国际学术界所接受,并被写进美国出版的地质教科书中。但在九十年代以来,不少国外学者相继对这一观点提出了挑战,认为青藏高原早在800万年、甚至早在1400万年前就已达到现在的高度。争论与挑战无疑也是动力,应战者将会以更出色的工作来说明自己,正如刘东生先生所说的那样,激烈争论是产生科学思想的前奏。高原隆起研究可望在近期给出隆起时间和方式、是局部隆起还是整体隆起的答案;但对于青藏高原演变与全球变化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源是汇、孰因孰果,看来还是一个需要长期进行的课题,是一个远期目标。--源:释放、作用、影响;汇:吸收、接受、响应。
  这只是争论的焦点之一,在青藏研究众领域,所讨论的问题多多。难怪施雅风先生说,现在正处于"瞎子摸象"阶段;施先生又说,随着研究的深入,未知的比已知的要多得多。这情形正像有人以行星举例说,知识就像空间中的球体,未知就像空间,我们学到的越多(即球越大),我们接触到的未知就越多(行星的表面与空间的接触面)--随着知识的相对增加,绝对增加的无知只会更多。
  第三纪末期以来青藏高原整体隆升的时间阶段和幅度形式看来大致明晰,我们得知自己正置身这一伟大事件中;此前那两次隆升并间有两次夷平,看来也有了大致说法。未来的青藏研究中,这一课题所要解决的科学问题,就是要对这一框架细加描绘。具体到何时、如何发生着怎样的改变,每一次隆升或夷平的起迄时间,隆升最高达到多少米,在多大范围内产生多大程度的影响,给出数据并精细描绘--可想而知这项研究的艰巨。我们饶有兴致地等待着答案,任何足以影响到我们地球家园的因素,我们都渴望了解。
  青藏高原研究进入第二期的一大特征是对于抽象思维的倡导。一些手段既是工作方法,更属于思想方法的范畴,例如数值模拟的建立。以数据图示说明思想,以多元方程演算规律,在这方面国外有一个成功的例证。
  青藏高原隆升到一定高度对于亚洲气候的影响,早在1974年,美籍日本学者真锅淑郎就进行了模拟实验,建立了数值模型。这一模型提供了极有意义的指示:青藏高原存在及高度如何,对于亚洲气候的影响又是怎样。他第一次提出因为有了青藏高原,从而产生了亚洲季风,深刻地影响了亚洲的面貌。这一理论为高原隆升理论注入了新的活力,从而获得了普遍的赞同,成为经典。
  如果说,对于高原隆起与环境变化的研究是为建立过去全球变化序列的话,那么,还有一批人所承担的一个课题,则依据过去和现在指向对于未来的预测。
  环境变化与气候变迁紧密相连。"攀登"计划的第三课题即为"青藏高原近代气候变化及其对东亚和全球的影响与响应"。这一课题主要由中科院兰州高原大气物理所承担。这是对于区域的和全球的变化寻找因果键的工作,是掌握现象、探求规律、最终预报未来的工作。
  中科院设在兰州的这个高原大气物理所里,有个高原气候研究中心。如今年青的刘晓东博士担任负责人;他同时负责的还有九五"攀登"计划六课题之一的这一课题;此前这一课题的主持人是汤懋苍教授。长期的野外观测与理论研究并行,他们已在高原季风等研究领域做出了突出贡献。日本同行前来寻求合作亚洲季风实验项目,在中国四个典型地区泰山、内蒙、青藏、淮河设立实验区。气候也是一种资源,也有开发利用之必需。虽然并不像气象预报那样直接服务于生产生活,但它含有应用基础研究成分,对于气候趋势的预测,可以为经济建设提供决策依据:因为气候变化直接影响到整个生态系统变化。例如,气温每提高一度,作物生长上限便可北移一个纬度带,110公里。那时,对于农业生产的布局将需重新考虑。
  当然这样的举例显然不足以说明这一课题的份量。古气候与古环境密切相关,在李吉均院士所描述的几千万年以来的演化史中,我们已看到高原季风的研究成果;根据已观察到的事实,这一课题已初步提出了青藏高原是亚洲季风的启动区、中国气候变化的预警区等理论。例如有关"预警区"的概念,就来自一个规律:无论变冷变暖,总是青藏高原先变,若干年后中国东部北部才变;尤其藏东南,在中央气象台每天发布的天气形势图上,以大峡谷为中心的那一带总有情况显示,那就是"之源"。依据每一变化周期的长短,国内其它地区跟着改变的时间也有所不同。未来的青藏研究中,这一课题是要给出具体答案的。
  这样的举例仍然远不足以说明这一课题的份量。它的研究对象虽然是季风,是大气圈,但大气圈作为地球各圈层中最活跃的介质,实际上是涵括了各圈层之间的关系了的。寻找全球变化因果键的工作确实是一个艰难的科学命题。
  大气物理研究看不见摸不着,只见研究者们忙于数字、计算和建立数值模型。且让我们到达一个具体一些的地点,看一看他们所做的工作。
  穿越昆仑山,有个五道梁。五道梁的局地小气候很不好,青藏线上的过路人总会说:到了五道梁,喊爹又叫娘。五道梁只有六月是好过的天气,七月份变化无常,八月份就骤感寒冷。这儿的气候在青藏北部有代表性。设在五道梁海拔4700米处的地面能量收支观测站,在八五攀登青藏项目中应运而生,自1993年8月20日起至今,提供了青藏高原连续观测的长期资料,为研究高原地区的能量收支特征及其对气候的影响提供了依据。这是有关大气物理中太阳辐射、地表反射与长波辐射、土壤热通量等等的观测与研究。特别是在全球变暖的近些年,五道梁站所在的位置和所取得的相关量化数据,都令国际学术界所瞩目,五道梁也因此闻名全球大气物理学界。
  五道梁站由季国良教授负责。自从1979年参与了中科院与国家气象局联合组织的"青藏高原气象科学实验"项目登上青藏高原以来,二十年间一直关注着这片高地。第一次进藏就直奔阿里狮泉河,一住就是半年,进行了为时半年的热源连续观测;1982年和1983年,又在高原面上进行了为时一整年的冬季热源考察,从而证实了藏北那曲以南全年为热源,而以北,只在地表积雪面积较大、时间较长时才为冷源。这一点在五道梁的多年监测中得到了证实:如果地表积雪过多时间过长,使得地表反射率增大,以致抑制土壤向大气的热量释放,就会造成地表加热场较弱,甚至出现冷源。因此冬季地面积雪时间的长短是高原地面出现冷热源的关键因素。
  土壤热通量的观测也表明了,五道梁春夏6个月时间热量从地表进入土壤中,而秋冬的另6个月中热量不但没能进入土壤,相反土壤却要向大气释放热量。同时近年来随着全球变暖,土壤中的热量有逐年增大趋势。较高的土壤热通量对冻土退化起着促进和加速作用,这至少是全球变化在青藏高原的明显体现,资料分析还表明,地面热源的异常对于中国和亚洲的气候具有较大影响。1994年冬季出现冷源的同时,附近青海地区的15个气象站点所记录的气温普遍下降了0.5度;而第二年夏季,五道梁站提示地面加热场加强,使得青藏高压加强;当加强了的青藏高压与来自西太平洋的强高压相遇,其结果是造成了华北、西北地区的大面积干旱,长江中下游地区也在梅雨之后出现了伏旱。
  五道梁站37米高的铁塔就耸立在青藏公路侧畔,铁塔上四个高度的气温和风速的自动测量仪、铁塔下浅埋在地表下的热通量仪器都在不舍昼夜地工作着,每小时提供近20个数据,每个月提供1.2万个数据。每确认一个冷源或热源需要五、六个月大约六、七万个数据。就这样兢兢业业计算了一辈子,这是一群率先实现了数字化生存的人。
  恢复一条高原演化史之链,寻找环境气候变化的来龙去脉,未来谁是手握打开全球变化之门金钥匙的人。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19-10-30
第十一章   连接一条自然史之链

  承接上一章,我们继续行进在环境-古环境领域中,继续有关青藏高原隆升所引起的古环境变化话题。在攀登计划中它以"青藏高原隆起与环境变化重大事件研究"之名被列入第二课题。说来这一课题本身也经历了一个形成和演化过程。隆升问题的提出,就从1964年希夏邦马峰考察时发现的那几片石化了的高山栎树叶开始,正可谓一叶知秋,一叶知沧桑;在其后的西藏考察中,新的多方面的证据陆续出现。青藏队在1977年秋季的威海学术会上,多学科专家从不同领域纷纷出示了这些证据材料,证实青藏高原上升到如此高度,强烈隆升在两三百万年前。这一青藏高原理论问题上的重大突破,由李吉均执笔写成《青藏高原隆起的时代、幅度和形式的探讨》一文,首次提出这一问题,在国内国外产生极大影响,后来成为引用率最高的一篇文章,并被收进美国地质教科书中。自那时开始,李吉均所注目的就不再仅仅是冰川,地貌、第四纪等,凡与演化有关的都一并纳入关怀之列。到八十年代末,由施雅风先生正式提出这一课题,以李吉均、王苏民、姚檀栋、李世杰为骨干,从兰州讨论到南京,最终达成一项重大项目建议书,题目就是"青藏高原晚新生代以来的隆升与环境变化"。孙鸿烈院士将之列为攀登计划的重要研究内容。
  全球变化这一题目之所以成为目前国际地球科学的前沿领域,之所以受到各国政府、科学团体和大众传媒及社会公众的普遍重视和关心,就因这一新领域研究的产生直接起因于人类目前所面临的日益严重的环境问题。为从高层次、多角度和整体上把握和理解环境演变及其原因,有关科学家提出了地球系统的全新概念,特别强调研究地球系统各圈层间的相互关联和相互作用。由此,国际科学联合会(ICSU)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正式实施"地圈-生物圈计划"(IGBP),"过去全球变化"就是该项计划中的核心项目之一。响应这一计划,我国相应设立了一些重大研究计划,青藏高原隆升与环境变化即在其中恢复和连接青藏高原一条自然史之链成为对应全球变化的核心内容。
       作为研究过去环境变化一株树上的三个分枝之一,新手段湖泊岩芯被提上日程。李世杰也由冰川沉积转而为湖泊沉积。南京大学地理系毕业的李世杰,给施雅风先生做了硕士生又做博士生,从事第四纪冰川研究多年,他发现古冰川对于重大气候环境事件的研究是有价值的,但也仅此而已。冷期中冰川前进尚可留下沉积物,暖期中冰川后退却不留痕迹--黑板上的字迹被擦了去,再也读不出。而1987年在甜水海打下的两个浅钻,尽管只分别读到7万年和4万年,但湖芯以连续性好、分辨率高的特点吸引了李世杰。在施雅风先生的支持下,李世杰从此致力于湖泊岩芯研究。
  人类正在利用已掌握的所有手段去探知一部大自然的履历--从沉积岩中的古生物化石,到天然剖面的古土壤和孢粉,从深海和湖泊的沉积岩芯,到冰芯和树木年轮。不同载体所能揭示的时间尺度和精度有所不同,所能提取的古环境气候信息的参数有同有异,各具优势与不足,可以互为参照,优势互补,最终殊途同归--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
  较之冰芯,湖泊岩芯这一边缘学科崛起得更晚。六、七十年代,国际地学界热衷于深海钻探。深海岩芯较为清晰地勾画出200万年间存在着的23个冷暖旋回周期,仅有先后顺序而无确切年代的阿尔卑斯山经典冰期理论因之被淘汰。深海岩芯所建立的气候旋回,与南北极所揭示的16万年来的气候环境变化、与刘东生黄土研究的250万年以来33层古土壤与黄土相交替的变化序列遥相对应,为国际地质学界设定了权威坐标系。
  深海岩芯的不足之处是沉积速率较低,分辨率相应也低:200万年仅有十几米厚度;而湖泊沉积较快,青藏高原的许多湖泊年沉积率可达1毫米左右;分辨率也高:青藏东部若尔盖盆地湖泊岩芯310米厚度即为90万年积累。由于湖泊岩芯的这一特性,更由于湖泊广布世界各地,且在中低纬度人类生存地区分布,湖泊沉积能够忠实反映陆地上气候变化过程;以及它的记录的连续性、所提供信息的丰富性,理所当然地,湖芯研究继深海岩芯研究之后,与冰芯研究一道成为全球变化的热点。最近的几年里,国际科学界继大洋钻探之后,又提出"大陆钻探计划",较之当年的"深海钻探计划",目的在于加强陆地湖盆的连续沉积研究。
  湖泊岩芯研究八五期间由中科院南京湖泊所王苏民教授主持,他也由此步入青藏研究领域,一位老将新兵。王苏民是文化革命结束后我国第一批选派出国的留学生,幸运地就读于爱因斯坦的母校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从师于国际著名地质学家、深海钻探专家许靖华教授。在国外的两年中,他踏勘了多种类型的湖泊,了解了国际湖泊研究领域进展,并与许先生的大弟子、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湖泊研究中心主任凯利.凯兹教授一道,实践了多个湖泊岩芯的工作。1983年,王苏民学成归来。展望前程,雄心勃勃:二十年前西欧的科学水平也算不得很高,中国科学家奋斗二十年,照样上得去!
  经过一番考虑和争论,八五"攀登"的两个钻孔确定在若尔盖和甜水海,这样,东西部差异很大的青藏高原气候模型就有了代表性。对于若尔盖的选择,是考虑到七十年代为在这一地区找水,曾用地球物理方法做过勘探的因素,相关资料为地下深部情况提供了依据。王苏民亲自带队前往若尔盖盆地,行前施雅风院士特别强调说,这是青藏高原第一个湖泊深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儿就是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中红军过草地的地方,我国高原最大的一片沼泽地。它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化过程。曾经的一片汪洋,曾经的外流湖泊,随着高原的隆升,大约在120万年前后它转而为封闭型湖盆,伴随着气候变化周期水涨水落,不足万年前的丰水期,它还是一个上万平方公里的大湖;当黄河切开盆地,湖水流失,而今只余沼泽大湖盆。当年,沼泽草甸上生长着茂密的草丛,草丛的露水曾打湿过骑马者的裤角;深不见底的沼泽沉沦过一些马匹甚至红军战士。半个多世纪过去,1993年的若尔盖生态环境相比当年发生了显著变化,沼泽干缩,草甸退化,那么荒凉。海拔虽说只有3000多米,气候却格外恶劣--六、七月份的夜晚还滴水成冰。
  由于对湖芯钻孔要求严格,特请富有高原勘探经验的青海省建材部钻探队操作。王苏民与60多岁的钻探队老队长反复研究实施方案,遇到流沙层怎么办,遇到粘土层怎么办,流沙流动,粘土可塑,都将影响钻孔和岩芯柱质量。一个确保成功的措施是,钻机昼夜不停。
  开钻第一天,王苏民亲自值夜班随时处理各种情况。滴水成冰的夜晚,钻筒里提上来的岩芯柱一下子就冻结成冰柱,王苏民也几乎冻结成冰柱,第二天发起烧来。他的几个博士生格外着急,慌忙塞给他两片药;比别人更着急的是王苏民自己,接过药看也不看就一口吞了下去。结果更糟:磺胺过敏,浑身水泡。吉普车送到玛曲县城,医生给开了最好的药,返回驻地请当地乡村医生帮助输液,结果越治越糟--吃了县城医生的药,药物反应全身浮肿;输了乡村医生的液,全都输到静脉以外,双臂成了水萝卜。只好不再医治,全靠自己的体力捱过了一个星期,痊愈时脱了一层皮。
  十一个白昼,十一个夜晚,钻机未停。沉积了90万年岁月的310米岩芯顺利地重见天日。以10厘米为间隔,300多米岩芯柱被截为3000多个样品,王苏民在中国的实验室里分析,他的一群博士生们分别带着样品到美国、德国,到英国和奥地利去分析。每一样品以同步分析13种指标:粒度、孢粉、介形虫、古地磁、矿物、同位素及有机物质等。以化学方法测定介形虫壳体的微量元素锶钙镁含量,肉眼看不见的0.1毫米大小的古生物壳体中,就含有古湖水中温度和盐度的信息。这显然是当前国际最先进的方法
  最先进的高精密度分析设备在西方。对于若尔盖湖泊岩芯的研究就体现了国际合作的优势互补,王苏民的师兄弟成为合作伙伴,由中方出资请人家帮助做,国内所做的关键样品也要拿去美国对检,以保障准确程度。
  若尔盖湖泊岩芯高分辨率、长时间序列地恢复了青藏高原90万年来的气候环境演化历史,这样的程度目前在中国还是唯一的。湖芯研究显示,90万年经历了三个大的阶段。从沉积颗粒的粗细和沉积速率加大的三个时期:80万年、40万年和15万年前,正好与此前所认识到的三次强烈上升时间同步;湖芯显示的气候变化也与强烈隆升有着密切的因果关系,正好与黄土研究互为印证:到达3000-3500米的隆升高度造成了古冰川大规模发育,冷高压加强,60万年前典型地反映了青藏高原极冷湿的环境,而那一时期黄土堆积颗粒变粗、土层加厚;第二阶段的50万年到15万年前,青藏高原进一步变冷变干,那时喜马拉雅山脉的高度已足以阻挡水汽输送,冰川规模缩小,地面吸收太阳辐射加大,高原面上冷热源效应明显,反应在黄土高原,50万年后季节旋回加强,冷暖干湿交替明显;第三阶段15万年左右是一个重要时期,高度、环境和气候规律与现代相似,或者说,青藏高原的现代气候格局正是15万年前那一次强烈隆升所奠定的基础。
  还可以与国际坐标相对应的,是90万年以来的磁极方向显示。地质史上几亿年来,曾反复出现过南极变北极、北极变南极的磁极倒转之变故。六十年代的大西洋海底磁力调查时,发现了自新生洋脊处由近而远几成水平、正反磁极相间排列的磁性条带。在以往的研究中,还发现过磁极倒转事件中的若干小事件:反磁极中一度出现的正磁极现象,或者情形正好相反,被称作原因不明的小事件。若尔盖湖芯研究的一个特别贡献,或称意外发现,是向小事件说法提出了挑战。在湖泊所与德国合作的课题中,王苏民的博士生吴守云四年中做了3000件样品,发现了一些磁场变化的无效性:深水缺氧环境中,有机物分解,一些含铁物质被还原,形成新的矿种,例如焦黄铁矿,磁黄铁矿等。因此新的含磁铁矿物在形成时的磁性排列并不代表沉积时的磁性排列,难免出现相反现象。如果把这一小环境的变化当作地球普遍的磁极变化,不免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吴守云就此撰文在英国皇家学会杂志、在国际地球物理学报上刊载,引起大反响,引发了一个新的国际研究热点--此前国外也有人注意到这一现象,曾有少量几篇文章发表,而吴守云所做样品最多,工作最细,更具说服力。
  借用的当年物理勘探数据有一些偏差,原拟300米打穿沉积层直抵基底岩石计划未遂;不过估计此距基岩不远。若尔盖这一断陷湖盆大约形成于120万年,彼时正值青藏高原构造活动活跃时期。120万年以来随着高原抬升它有升有降,相对于周围环境它在沉降,但总体态势以升为主。从湖泊沉积中碳酸盐富集层和泥炭层看来,似曾有过干涸时期。现在地表保留的只是一两万年前最后一次高湖面遗迹;若尔盖古湖百万年来生死轮回的痕迹已被岁月的沉积掩埋。
  若尔盖湖芯研究典型地说明了九十年代以来青藏研究特点:规范化、定量化、现代化、国际性--国际性的参照和国际性的合作。成果与竞争来自实验室,但艰苦的野外工作仍是前提。
  与若尔盖盆地钻孔差不多同时进行的,是西昆仑甜水海之战。至少就自然条件来说,4800米处的高寒使甜水海钻孔工作更其艰苦。这还在其次,令人心急如焚的主要还在于受挫经历,以至险些未能完成任务:第一年只搞了地球物理勘探,确定钻孔位置;第二年实施,从西宁出发,走新疆,穿戈壁,上昆仑,历时十几天到达目的地,却因钻井队设备问题--岩芯管不适合永久冻土地带,无功而返;第三年,经过一冬的严密准备,由李世杰博士带队,三进甜水海。
  这一次车队从兰州出发,穿过西部中国,再走柴达木盆地,再翻阿尔金山,在塔里木盆地沙漠公路一度受阻--沙海茫茫,一段不足1公里的路段主人们整整走上半天,是用木杠垫路,一点一点挪出沙海的;到达高原边缘,从叶城到西昆仑通往西藏的公路正在维修,每月仅在1日、11日、21日三天放行。总之,从兰州出发,行程4300公里,星夜兼程历时12天,千辛万苦总算到达。
  而甜水海正以格外恶劣的环境气候等待着胆敢踏进它的领地的八位科学家和十二名钻井工。它故伎重施,让每个人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让许多人呕吐不止,钻井队长的脸肿得老大,眼睛成了两条缝。人们艰难地卸下设备,人工搭起钻井架,12位钻井工人分为三班,歇人不歇钻机。那些钻工每坚持一会儿,就往地下一躺,恨不能再不起来,恨不能马上完工。李世杰高山反应也够厉害,算上西昆仑考察那次,他已是第四次来到这里,早已领教过甜水海的"格外"。由于纬度偏北加之区域小气候恶劣,4800米高度的感觉不亚于藏东南的6000米。西昆仑考察时连久经沙场的老青藏们全都在这儿落魄地"栽"过。李世杰第一次独当一面,自觉压力巨大,责任重大,而时间紧迫。行前在北京,导师施雅风再三强调,无论多困难,也要把甜水海"啃"下来。所以他丝毫不敢怠慢,昼夜在现场督阵,确保岩芯完整。当一截截岩芯柱从地下依次完整地提取出来,在李世杰的眼里,它们贵比黄金。
  这一次是有备而来,用加热法解决了岩芯管在多年冻土层中的运行障碍--也许李世杰曾经的工程兵经历有助于参与解决技术问题;另一个值得李世杰特别庆幸的是,孔位选择恰当,钻机畅行无阻。尽管艰难但很顺利地,20多天时间提取了57米长度的世界最高海拔地区的湖泊岩芯,装入冰柜,赶在新藏公路放行之日下山。
  比黄金更珍贵的甜水海湖泊岩芯忠实地记录了24万年以来的气候环境信息,虽然只是一孔之见,但幸运的李世杰选点正确,钻孔位置正在当年的湖泊沉降中心,从中捕获了许多重要信息。尤其幸运的是,一个直径不大的钻孔,居然打出了一个被称为"冰筏沉积"的大颗漂砾,连同冰期冻土扰动的岩层被完整地提取出来,由此揭示了倒数第二次冰期的发育时间、冰期作用的规模和性质,较准确地说明了几次冷事件。而此前对于这一冰期的认识含糊,只有凭冰川沉积物的经验推论,缺乏典型证据,年代也无法确定。这一系列秘密就在甜水海一钻中得以解决。
  湖泊岩芯中还显现出距今15万年左右这一大湖怎样由外流转而为封闭,曾经流入塔里木盆地的古河流也届时消失,这与李吉均由共和盆地所发现论证的15万年前强烈上升的新构造运动"共和运动"不谋而合--同一次新构造运动使得青藏东西部同时改变了地貌。另外,甜水海岩芯中所发现的海相有孔虫也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它并非海洋的证据,而是特殊环境中所发生的生物变异现象。此前国内学者在许多湖泊发现过海相化石,曾经顺理成章地以为彼时彼地即是古海。甜水海的工作澄清了国内学术界在这一问题上的认识。
  湖泊岩芯从一开始就显示了它在认识过去环境中的突出作用和巨大潜力。目前王苏民所主持的中科院湖泊与环境开放研究室共有18位科研人员,资历最低者也是博士生。他在全国各地选择了近20个湖泊,从事的课题为:上百万年间的古湖泊研究;几千年间历史时期,人与自然相互作用对湖泊的影响及对策研究;现代湖泊定量研究并与应用相结合。--再过十年--王苏民教授胸有成竹,他说,再过十年,相信中国的湖泊研究一定能走在国际前列。
  较之冰芯研究和黄土研究,湖泊沉积所受制约因素较多,对它的研究相对复杂一些。不仅易受构造运动控制,沉降中心发生改变,开放性的河流沉积也时常与封闭型的湖泊沉积叠加一起,而且不同的山地河流带来不同的岩性,来自地下、地表和降雨成分各异,难以寻找到权威的共性指标,这在国际上也是有待攻克的难关。上述湖泊深孔可以根据各种环境对应指标,以数百年至千年尺度,恢复几十万年来气候环境变化的冷暖旋回和历经阶段,但这远非目标所在。目标是十年计精度的定量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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