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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考察青藏高原50年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19-10-30
第八章   莽莽昆仑-喀喇昆仑

        1980-1984横断山区考察之后,老青藏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瞄向了青藏西北部--青藏队尚未走过的最后一块地区:喀喇昆仑-西昆仑;遥望到那片素有"亚洲脊柱"之称的崇峦叠嶂,那一基本空白的未知地区的最终诱惑。
  青藏高原--一生的情之所钟、魂之所系。气候学家林振耀说,就像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青藏高原也是我们这一群的永恒主题。假如还有下辈子的话,我们做什么?那还用说,还是它--青藏高原!
  武素功、郑度、潘裕生、王富葆四位青藏宿将联名致书邓小平同志,汇报了多年以来青藏科考的成就和意义,陈述了考察喀喇昆仑-昆仑山的重要性:除了这一地区研究程度最低、资料最少之外,特别强调老队员们多已年届五十,时不我待呵--总之我们一代人的愿望和使命,是不能让这一地区继续空白。
  这封信,委托时任中科院昆明植物所党委书记普代英同志代为转交--她是小平夫人卓琳的姐姐--其时国家经济体制已开始转型,项目审批制度有所改变。而从这一反映渠道看来,书呆子气十足的专家学者们为了事业,也学会了千方百计。
  早在1980年"青藏高原科学讨论会"召开之际,邓小平同志就兴致勃勃地出席了会议,对这一事业了然于心,对青藏队拳拳报国之情赞赏有加。及至九十年代而今,这项事业已纳入国家"八五"、"九五"规划中国家基础科研重大项目"攀登"计划,稳步向纵深处进行,显然与国家领导人的重视和关怀有关。小平同志虽离我们而去,但当初他以国家的名义所给予的决定性支持,已然镌刻在青藏科考事业中,铭记在青藏队员的心灵深处。
  信件经小平同志办公室批转至国家科委、国家计委、中科院,群起响应。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予以资金扶持;专家组在对该项目进行评审时,给了它一个别称:"三五牌"项目--五十岁年纪,海拔五千米,为时五年。
  50岁年纪是指本次考察的老青藏队员的平均年龄而言,不含新加入的年轻力量。按常规这一年龄在科学家那里当属年富力强;一旦面对着海拔5000米以上高度时,那可算不上一个优势年龄。
  中科院综考会再次组队,队长仍由孙鸿烈挂帅,副队长为郑度、潘裕生、武素功。因孙鸿烈此时已任中科院副院长,实际的前线总指挥是郑度,被称为常务、第一副队长。重新召集旧部--农林牧水利之类专业除外,要去的那地方既无森林,也少见农田和牧场,那儿是亚洲的高寒干旱中心,世界寒旱极,大多是连游牧人也不见踪迹的无人区--老青藏们从天南地北各单位纷纷赶来,这群甘苦与共,生死相依如同亲兄弟的老战友们再次相聚,依然当年单纯的兴奋和热烈,只是互望着对方已添的华发,不免感叹,顿生肃穆。面向青藏科考填补空白、积累基础科学资料阶段的最后攻坚,他们义无反顾地踏上远征之路。
  我向你走来,捧着一颗真心;我向你走来,带着一路风尘--
  1987年春夏之交,这支由中科院下属15个研究所、包括南京大学在内21个专业、50多位科研人员组成的远征军,经由新疆挺进西昆仑,中国版图上高远而神秘的一方国土。
  去完成青藏高原大发现时代的最后一幕。
  横空出世莽昆仑。它西起于帕米尔高原,东止于川西北,绵延2500公里。海拔大约5000米以上,最高峰公格尔峰,海拔7719米;喀喇昆仑山脉起初与西昆仑相依傍,不过它自西北逸向东南,相距越来越远。喀喇昆仑,在古老的突厥语中意谓"黑石群",在维语中则是"紫黑色昆仑"。山体全长500公里,主体山脊平均海拔在6000米以上,是青藏高原西北部最高一列山脉,8000米以上高峰有四座,主峰乔戈里,海拔高度在8611米,仅次于珠穆朗玛,位居世界高峰第二。喀喇昆仑-昆仑山地区是研究古地中海东部形成演化及板块碰撞机制的关键所在;晚新生代以来这里隆起强烈,自然环境演变急剧;区系成分迁移融合复杂,形成了独特的高原生物群落;本区的高寒荒漠和高寒草原在全球占有特殊的席位,其山地垂直带谱也迥异于其它区域。
  沿新(疆)-(西)藏公路向南进发,翻越阿喀孜达坂、过库地,再翻越赛力亚克达坂。根据从前的理论分析和地理判断,在常承法的大地构造模式中,第四条缝合线应当通过这里。但是常承法当年没能亲自来过,大家任谁也没来过。潘裕生一路细细察看,循迹找到了位于昆仑山与喀喇昆仑山之间的麻扎-康西瓦纵谷。不错,正是它,第四条缝合带--昆仑南缘缝合带。
  逢河必断--高原面上的大江大河必定处于断裂带上。麻扎-康西瓦断裂纵谷也正是叶尔羌河与喀拉喀什河的所在地。纵谷南北侧在地史发育、沉积历史、岩浆活动及构造变形诸方面明显不同,在可见的生物地理上也有显著差异:北侧属于北方型或蒙新型,南侧则为青藏区生物区系。这当然地说明着从前它们非属同一地体,之间远隔海洋,两地生物才会有着不同的演化轨迹。
  50岁年纪纵然有不利因素,50岁年纪也有经验的优势。在差不多走遍了青藏高原之后,怀着多年积累下来的问题悬念,考察更具针对性。七十年代末潘裕生编制青藏高原地质构造图时,很多问题存疑,考察过程便是一步步释疑的过程。例如当年描画第三、第四条缝合线时,笔下颇踌躇--它们以怎样的形态向西延伸呢?国外的青藏研究受条件限制,从前一直未能开展高原地质演化研究,无从提供参照和讨论。在这一领域,九十年代以前差不多只有中国科学家在孤军奋战。
  与第四条缝合线的确认差不多同时,在麻扎-康西瓦纵谷以北的库地,意外发现了从前框架上所没有的第五条缝合线,看来似乎可以连接起东部早已被发现的祁连山缝合线。为了寻找第四、第五条缝合线与东部的连接,西昆仑考察的第二年,1988年6月间,潘裕生率领地质组开始了为时一个月的艰苦旅行,对于他们来说,它既是整个西昆仑考察的艰苦之最,也不啻是整个青藏考察的艰苦之最。
  这就是后来被戏称为"死亡行动"的阿什库勒火山区考察,这是陆续前往阿什库勒盆地考察火山区的另一小分队的年轻队员们给命的名。一个单程就是5天,从海拔不足3000米处翻山过河一直攀升到5500米处。那一次,一分队地质组一路肺水肿创下死亡毛驴5头纪录,紧步后尘的二分队地理组发生不堪艰苦的两名民工逃亡事件。还不止如此,地质组在艰辛备至的阿什库勒火山区考察之后,又继续纵深向南行进了三天,经过昆仑山主脊线克里亚山口和中昆仑主峰木孜塔格,从北面翻越昆仑,与12年前王震寰、李炳元所率藏北分队羌塘考察北限相接,完成了一个南北地质考察大剖面。
  此行艰苦卓绝,也功德圆满:昆仑以北发现了与库地第五缝合带相同的古海洋化石、相同的火山带和岩石点;潘裕生据此才敢于声称对于从前框架中不存在的这条缝合带的被发现;也由此才把青藏高原的形成时间又向前推进了两亿年--作为青藏高原的真正北界,这条缝合带曾位于发育在八、九亿年前的原特提斯大洋中脊,直到四、五亿年前原特提斯大洋消亡,大陆重新拼合,成为显生宙--自有机生命显示以来几亿年前第一次碰撞造山运动的产物。
  第四缝合带的痕迹通过中昆仑主峰木孜塔格。这条昆仑南缘缝合线历经多番复杂的构造运动,强烈变形,面目全非,以至中英联合考察时,英方不肯承认它的存在。两年来的昆仑考察,从麻扎-康西瓦纵谷开始,到木孜塔格的发现,连接起先前发现的黄河源扎陵湖-玛沁一带,这条带确之凿凿地被认定了。
  原不甚清晰的第三缝合带的西侧边界,也在其后的可可西里考察被发现。
  第四缝合带与以南的第三缝合带--金沙江缝合带、与以北的第五缝合带--西昆仑-阿尔金-祁连山缝合带,在它们的西端,相距并不遥远,正说明了一次次由南漂移而来的大陆块体的强力冲击,遭遇到昆仑以北固若金汤的塔里木地盾的顽强阻挡,从而使这一地区在南北两方的挤压中变形并只得向高处升起。以地质术语来表达,叫作"左旋走滑"运动。因而地质学家们看到的第四缝合带是一个强烈变形带;同时,依据蛇绿岩的同位素年龄,发现昆仑南缘缝合带与金沙江缝合带相似,昆仑山与羌塘的古地质(直到三迭纪)相当,为此,大地构造学家潘裕生能够得出的解释是:它们为同一多岛洋盆地产物,第三、第四条缝合线同为古特提斯两侧边界。
  地质古生物在此次考察中收获多多,新发现古生物新种即达百种之多,区域地层系统就此基本完善;众多古洋壳的证据,三、四、五条缝合带的发现和重新肯定,也使得地质学家们有关10亿年来这一地区由北而南曾相继发育过三个大洋--原特提斯、古特提斯、新特提斯--的三阶段各自发展史已趋明晰:它们分别存在于距今8-9亿--3.5亿年前;3.5亿--2亿年前;1.8亿年--4千万年前。多年来国际地学界侧重于研究与喜马拉雅、与阿尔卑斯和地中海相关的1.8亿年来的古海洋最后阶段,中国科学家则把它一再上溯,最终使青藏高原形成时间、青藏高原大地构造图示完整,至少能使中国地质学家在目前的认识基础上说清了来龙去脉。此时潘裕生再绘制高原地质演化图时,那一时空和历次的边界已是尽收眼底了。这一构造模式也为国际地学界所普遍认可。
  还是让我们继续在昆仑山中行进。海拔3600米的三十里营房是新藏线上比较大的一处居民点。不是土著,是因为交通线需要而设置的兵站、机务站、医院之类的服务机构,全部居民不足百人。就这,已是新藏线上最后的繁华,三十里营房自夸自诩为"小上海"。从这儿再向南,就将进入喀喇昆仑。
  南接羌塘--藏北高原,西昆仑甜水海正是进入藏北高原的门户。甜水海这一甘美凛冽的名字何时、何以、为何人所命名,不得而知。总之它名不副实。岂止名不副实,岂止它不是海,岂止它的水是咸的,它简直就是一座干涸的盐湖--地理学家李炳元站在海拔4850米的甜水海湖畔,忍受着剧烈的高山反应所带来的一应不适,专心致志地打量着由近及远、由下而上、一圈一圈古湖岸线,几万年来湖面依次跌落的痕迹。数一数,总共48圈。这座湖泊,这些圈层,大有深意,那里隐藏着古气候环境变化的诸多信息。李炳元想来想去,把脑袋想得更疼了。从这一年开始直到1998年,十二年间他五次到达这个令人头疼的甜水海,为了钻取湖泊岩芯。与甜水海结下不解之缘的还有人在,李世杰,李树德,这一年就在甜水海打了两个湖泊钻孔,从中提取了分别为7万年和4万年的古环境气候信息。这是青藏湖泊第一钻。李世杰后来在"攀登"计划中继续承担湖泊沉积研究专题,所选钻取湖泊岩芯之点还在甜水海,为青藏高原恢复了24万年来的古环境气候变化。这个虚假的"甜水海"从此在青藏科考中占有了相当的地位和份量。
  说来大家都觉得奇怪,长期在高原面上奔走,多少五、六千米的高地都住过,这里海拔并非很高,为何特别感到缺氧呢?以至于夜不成寐或呕吐不止。所以甜水海兵站就一直冷落,几乎所有的知情人--有经验的驾驶员们都不肯在这里过夜,宁肯起早贪黑或北下大红柳滩或南去多玛过夜,对于望而生畏的甜水海避之唯恐不及。于是甜水海格外荒寂,方圆百里不见百姓居民。兵站的小战士说,只有12只乌鸦与他们为伴。听到这话,正想打一只乌鸦做标本的年轻队员马鸣当即打消了这一念头。
  郑度教授率领的自然地理组在甜水海与地质组会合,又多住了两天,为的是等待古生物文世宣、孙东立一行的到来,然后再一起前往昆仑南侧的藏北无人区。但坐等意味着对于高山反应的仔细体会,所以有经验的郑度临时安排大家去附近的阿克赛钦地区考察。这一招果然奏效:这群生就劳碌之命的人一到野外,在美丽的阿克萨依湖边,顿觉神清气爽,各种反应大为减轻。考察所得:甜水海和阿克萨依湖曾同为一湖,在不远的从前,例如可能短在6000-8000年前曾是它们美好的丰水期,它的面积达到几千平方公里,至少为眼前阿克萨依湖面积的6倍。当然,这一现象在广大的藏北高原比比皆是。
  终于离开了甜水海,过海拔5342米的界山大坂--这是无论新藏、川藏、还是青藏公路,统观整个高原面各公路干线,总之这是最高的一个山口。下得山来便是西藏阿里地区的日土县境内,龙木错是它的最北缘。龙木错,也像它藏北所有的姊妹湖那样,一圈一圈古湖岸线环绕,湖面5070米,较之最高湖面已下降了150米,1.1万年来确切地下降了70米。
  此次西昆仑考察,大本营设在南疆的叶城,龙木错地处新藏公路侧畔,有泉水可供饮用,就建一个前进营地,各小组不时在此聚散。张青松教授在龙木错营地负责联络工作。他主搞新构造运动,晚第三纪以来青藏高原的隆升,利用构造运动的形迹:变形、褶皱、断裂,研究隆升的整体性、阶段性和差异性。至于现在的隆升情况,就依靠测绘部门的测桩。1960年和1980年,国家和部队的测绘队沿川藏、青藏、新藏、黑(河)阿(里)、拉(萨)狮(泉河)等几条公路干线沿线每隔10公里埋设了水泥桩,深埋到基岩的水泥桩子是精确度很高的水准测量依据,可以量化提供当地每年上升量。依据张青松的综合分析,除唐古拉以北因冻土冻融作用使资料有偏差外,20年间普遍反映了上升。整个青藏高原平均年上升量为5.8毫米。越往南上升越迅速,年轻的喜马拉雅每年可超过10毫米。向北依次减少,到昆仑山北坡上升速率为6-8毫米,只有喀喇昆仑山局部可达8-9毫米。但断陷谷地如叶尔羌河、狮泉河及藏北许多湖盆,则呈下陷趋势。当然这下陷是相对的,总体来说每年仍然上升1-2毫米。
  对于现代上升速率的研究不仅青藏队,中外许多人都在做。有人用卫星定位系统方法测量,有人用岩石冷却年龄方法计算,得到的数据略有差异,但回答是一致的:青藏高原仍在整体隆升过程中。
  在龙木错住了几天,有心人王富葆教授又创造了一个世界纪录:在龙木错上方海拔5300米处,有温泉流过的小溪中,王富葆抓获了一条鱼--条鳅。后来送到武汉水生所,鱼类专家们惊奇地说,这可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鱼啦。那个小温泉,维持了一个有限的小生境,在根本不可能生存的高度,创造了生物界奇迹,给鱼类和硅藻们带来了一线生机。南京大学教授、从事地貌第四纪研究的王富葆,自1959年珠峰登山科考开始,四十年间参加了青藏高原的历次考察活动,每每有专业内外的新发现,格外有心使他成为博物学家:在聂聂雄拉,他发现了河北珠蚌化石,在玛旁雍错湖畔,他发现了石器,在阿里藏族百姓家里,他用20发子弹换了一张雪豹皮作标本,西昆仑考察中他发现了冰缘地貌,并背回一块风蚀砂岩标本......王富葆历来主张知识面要广一些,事业心要强一些,尽可能地多发现一些,把能拿回来的多拿回一些。
  队长郑度挑选了一批人,几台车,组成一个小分队,进行穿越西部羌塘的综合考察。在龙木错以南离开新藏公路东驶而去,沿途只遇见过一户藏族游牧民,此后再也未见到过一顶帐篷。这一带海拔都在5000米以上,年降水量仅有50-100毫米,地表仅见高寒荒漠以及荒漠草原植被的垫状驼绒藜和硬叶苔草,那景象远不如羌塘南部的高寒草原约略丰盛些。
  再次进入藏北无人区,李渤生教授担任向导。其实他参加的藏北分队11年前行走的是东羌塘路线,担任向导实在勉为其难。能够依托的,是十几年前测绘队的车辙印,但年深日久的风吹草埋,不免模糊;只好按照大比例尺地形图上的水准点,每隔10公里一处--也是当年测绘队埋设的--寻路前进。
  上路不几天,就丢下了两位古生物专家。文世宣和孙东立在西昆仑古里雅山口南侧惊喜地发现了大面积的侏罗纪化石!这片化石群对于证实古特提斯北界很有意义,两人齐声说,我们不走啦。郑度就把一台车,连同身后渺无人迹的荒野一并留给他们,小分队继续前进。
  真正是渺无人迹,此刻连风也变得脚步轻轻。只有太阳高悬,阳光照射大地也似乎发出嘶嘶声响。沉寂的旷野上响起两只小铁锤敲击岩石的声音,叮叮当当,此起彼伏。不久,孙东立听不到同伴那边的动静了,就走过去瞧一瞧。只见文世宣这位老先生竟倚着山岩在那儿假寐呢!听到脚步声就醒了,站起身,说一声太阳可真好,就用他那双远视眼无意中向远处望了一望,忽然紧张起来,"狼来了!"
  "在哪儿?"近视眼的孙东立惊慌地问。待两大一小三只灰狼一直走到百米以内的距离时,方才被他看见。
  往下的情节就没有多少发展了,只有对峙的局面持续了足足20分钟:对峙双方都感到害怕,在人这边,唯有的武器是难有杀伤力的两只地质锤,能够说的话不外就是"要是扑上来就跟它们拼了";在狼那边,一定也同样的疑惧不安,这一家三口大约从未见过人,更可能的是没把这两个看作"人":满脑袋花白的毛发,身上红蓝相间,并且双腿直立--对于从没见过的怪物,狼很谨慎。
  就这样,背倚着侏罗纪的化石山,面对现代哺乳动物的狼,心中害怕的人强自镇定,一直坚持到徘徊不前的狼败走远去,方才瘫坐下来。
  郑度一行穿越西部羌塘用了20天时间,一直到达东端的羊湖。昆仑山区新构造运动更多地体现在新生代火山活动。行前他们已从卫星遥感图像和航空照片上查找到这一带的新生代火山群遗址。自从11年前在巴毛穷宗领略过它们的魅力之后,岩石学家邓万明从此迷上了火山岩。这一次藏北之行,他又一番扑向了它们。在无人区腹地的羊湖附近,他攀上高差两三百米的火山锥颈顶端,采回岩石标本;沿着铺满黑色玄武岩石块难行的路,前往黑石北湖以南火山群考察,邓万明惊奇地发现,这儿至少经历过三次强烈的火山喷发:早期喷发的在南面已剥蚀成小岩丘;其次喷发形成的岩石已被分割成几座七、八十米高的熔岩方山或平台;最后一次喷发距今不过六、七万年。熔岩流大面积分布,紧贴第三纪红层之上,顺着红层上的沟谷一直流到黑石北湖岸边。熔岩绳状体、熔岩瀑布、黑色熔岩流中掺杂着红色风化物,色彩斑斓,气象万千,在邓万明的眼里,真有说不出的美丽。
   再也未见游牧人,唯一所见人类活动的痕迹是十多年前在藏北工作的测绘队留下的:在拉竹笼地方的泉眼边,有他们遗弃的灶台;在英雄地,残存着他们大本营的遗址。那是七十年代末某一天,历尽千辛万苦的几支测绘队:武汉、成都、兰州三个军区的测绘队在此地会师,想来一定是无比激动和自豪的场面,所以将原本无名的此地命名为"英雄地"--勇闯无人区的,的确配称英雄。据说,当年在藏北、在可可西里地区从事测绘工作的是解放军,有几位战士甚至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每想到此,郑度的心里就弥漫着浓浓的感激、感念之情:测绘队真是野外考察工作领域里最为艰辛的先行官,没有他们的默默奉献,我们的基础地学研究就会寸步难行,不知要多走多少弯路才能有所收获呵!
  在英雄地扎下营盘,第一件事就是向远在上千公里之外的联络大本营叶城发出电报:科考队胜利到达终点大本营英雄地。
  一样的豪情。犹嫌不足,大家兴奋地商议,我们也在这儿留下点什么吧,比如纪念碑。也许若干年后人们会乘直升机来此地观光呢,可不就是文物了?于是北京大学的青年教师小徐就取来以备陷车之用的木板,花费整整一天时间,用烧红的铁条在正面烙上"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 1987年8月"字样,背面则烙上此行17位考察队员的名字,埋在山顶。出野外的人们回来,不顾疲劳,欢天喜地地在木碑前留影。但是经过一夜的思考,有人觉出不对劲了,说以后有人来看到这碑,一定会以为咱们17个人是为科学事业在此壮烈献身了呢。大家顿悟,认为所言极是: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遂请小徐把木碑扛下山来,在17个人的名字之后加上一个"立"字,再扛上去埋好--纪念碑重新落成。
       这算是一个令人捧腹的小插曲,成为多年后的一个笑柄,每一说起,都忍不住笑起来
  英雄们在英雄地有重大发现:青藏-亚洲-世界寒旱极正在脚下。
  中国的干旱中心在吐鲁番以东的嘎顺戈壁;南美的干旱中心在玻利维亚-阿根廷-智利交界处的安第斯山脉,海拔不足4000米,但它地处热带,并不太寒冷。英雄地既高且寒,是一高寒干旱核心。地理学家们之所以这样认定,是依据此地自然现象:地理地貌、土壤剖面、冰川类型、植被分布,以及高原两侧来自孟加拉湾和阿拉伯海的水汽通道鞭长莫及等多种因素得出的结论。植物学家李渤生还富有诗意地看到,整个欧亚大陆自然景观的演化都无不与这干极的形成发展密切相关。以英雄地为中心,一圈圈,一层层,欧亚大陆自然景观呈近似同心圆分布--这是地球陆地最为壮丽的图案......
  郑度教授从1964年开始就工作在祁连山,1966年参加了珠峰科考,那时起直到现在,一直从事青藏高原的宏观地理和山地垂直带变化研究。他自己把这项工作比喻为集邮:怀着贪得无厌心理,总觉得欠缺了一点儿,还欠缺一点儿。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大致空间分布已经基本掌握,但具体内容的充填,还只能靠多走多看,即使有了航片卫片也是如此--自然地理学家永远属于大地。一部青藏高原的地理,硬是靠置身其中,用双眼看过来的,用双脚走过来的。然而就是这双遍览过青藏高原壮丽景象的双眼晶体,在西昆仑考察中出了问题。那是本次考察的第二年,起初总觉得拍照时怎么就是焦距不清呢?视野怎么就模糊了呢?1989年元月,52岁的郑度先是左眼失明,动手术换上美国的人工晶体,戴上一副既显傲慢又显恐怖的镀镍眼镜,又上了喀喇昆仑出野外,那一年与法国人合作沿中巴公路一直考察到巴基斯坦;稍后几年,右眼也更换成人工晶体--从此再看青藏自然,是透过了人工的视线。
  为时三十多年的青藏研究,到率队完成了喀喇昆仑-西昆仑考察活动之后,郑度教授为自己、也为青藏队第一期考察历程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建国初期搞全国范围自然地理区划时,已经认识到高原高寒区、西部干旱区、东部季风区的基本特征,但对何以至此、原因何在,无法解释。为时几十年的研究积累经由郑度和他的同事们最终给出了一个答案:是因为青藏高原的隆起。研究成果表明:青藏高原隆起不仅导致自身环境的巨大变化,以构造抬升为主,高山发育冰川冻土,高原面以高山-山地草原为特征,同时对周边地区环境演化产生了强烈影响。它改变了中国大气环流,使西北地区气候不断向干旱方向发展,戈壁、沙漠大规模出现,黄土堆积范围扩大,强烈侵蚀,千沟万壑;而长江以南受季风影响湿润多雨,红色风化壳和红土广泛发育;沿海地区则以构造沉降为主,长期接受沉积,保存了丰富的环境信息。就这样,96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依此划分为五个巨大的地质环境系统分区--青藏高原环境系统、沙漠-戈壁环境系统、黄土环境系统、红土环境系统和大陆架环境系统。在其后的攀登计划项目中,郑度又主持了其中有关资源、环境与可持续发展课题。在青藏高原自然地理这一领域中,这位自然地理学家的贡献重大:根据气候与植被关系,提出珠穆朗玛峰地区及青藏高原垂直自然带结构类型系统及其分布模式,显示与高原热力作用相联系的巨大山体效应;揭示高海拔区域的地带性和非地带性规律,阐明了青藏高原自然地域分异规律;提出横断山区干旱河谷分类系统,证实确认了中昆仑山腹地及南翼为高原干旱核心区域;探讨山地与高原自然地域的划分原则和指标,拟订了青藏高原自然地域系统方案,阐明高原不同地域单元的环境和发展问题,提出有关对策和建议。专业上的贡献之外,还有作为青藏队骨干与组织领导者的格外付出。
  从英雄地返回龙木错营地,联络官张青松不在,他去了日土的部队医院输液去了。当初地理组和地质组26人在此会合时,他刚从叶城大本营赶来,自我感觉良好,就一连做了三天的炊事员。每天三顿饭,每做一顿费时两小时。三天下来,待地理组去了英雄地,他一下子就倒下了:高山反应,胃痉挛,呕吐,导致胃粘膜出血。张青松是青藏队老队员,因是我国第一位登上南极大陆的科学家而一举成名,这一次却痛苦地倒卧在藏北高原西部边缘。潘裕生见他吐了血,不敢怠慢,极力动员他回叶城治疗,而张青松坚决不回。僵持的结果,达成一个妥协方案:去日土。张青松在西藏的日土县城折腾了半个月,终于挺了过来,直到在那里与队友们会合。
  已是盛夏八月间,地理组路经普尔错那一晚,先是风雨后是雪,雨水渗透尼龙帐,整夜滴嗒。有心人一发现下雨就赶紧爬起来"坚壁清野",以避免损失。当太阳升起时,大家忙忙地晾晒被褥,红绿黄蓝铺了大片。其中南京地理所湖泊专家姚宁钢的全部家当都搬出来了,不仅被褥皆水淋淋的,换洗衣物无一幸免,就连一应测量工具和笔记本,都像是水中捞出来的。面对全体队员的围观,这位姚先生哭丧着脸解释说,不该把塑料布铺在地上,让雨水都汇进被窝。大家忍不住大笑,说他人工制造了水池,是睡梦中还在进行湖泊测量吧,哈哈。
  第三天再次从普尔错南下,前往西部羌塘美马错盆地。这一天发生了著名的故事"郑度历险记"。在接近美马错的荒原上,郑度和李渤生乘坐的两辆北京212远远看见一头硕大的野牦牛。为求摄影最佳距离,郑度希望近一些再近一些。被惊吓的野牛始而拼命奔窜,继而转身竖尾,气势汹汹地瞪向追击者。李渤生的车谨慎地停下,下车架起望远镜头;郑度的车不怕,依然向前,直到距离野牛20米处才停下,郑度端着相机从容不迫地下车。突然,那牛将尾巴一夹,俯首向郑度冲去。眼疾手快的司机一把将郑度拖上车,在另一车人"快跑!快跑!"的大呼小叫中,迅速发动,在俯冲的野牛角触及车尾的刹那间,李渤生摁下了快门。野牦牛见对手狼狈逃窜,呆望片刻,悻悻然缓步远去。脱离险境,全体人员--地理学家郑度、李炳元、土壤学家顾国安、湖泊学家姚宁钢、植物学家李渤生和两位驾驶员,都来视察那车,只见车尾左侧钢板被挑豁了一个口子。大家议论纷纷,假如怎么样就怎么样地后怕一番,然后又是幸好怎么样又怎么样地庆幸一番,都是很乐意说的一些废话。其中最得意的是李渤生。他取出胶卷,拿纸包好,写上"伟大的瞬间"字样,以示纪念--不过有些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味道了。事后郑度总结说,那一定是一头情场失意的公牛,满心的恼怒。大家注意了,今后凡见到独自流浪的野牦牛,千万敬而远之。
  遭遇野牛的第二天到达美马错,美马错湖水退缩后形成的湖成平原格外平坦,小车一溜烟地向盆地中心驶去,直到一排沙丘挡住去路。大家信步登上沙丘,忽见沙丘另一侧有一清清河水蜿蜒流过,河边沙坡上一望无际的是什么?噢,是藏羚羊。是母羊和小羊。难怪一路上只见如同手持长矛的皇家卫队一般的藏公羚昂然而过,一直奇怪不长角的母羚羊和小羚羊哪里去了,却原来它们躲在了这个世外桃源中,却原来美马措正是藏羚羊的传统产羔地!这真是重要发现,计划外考察发现!当发现者们提着相机悄悄接近羊群时,只见在几只公羚的护卫下上百只羚羊整齐地排成一列横队,切过山坡向西方飞奔。人们跟随着走上山坡,又一幅景象令人目瞪口呆:上百头大大小小的野牦牛在安详地觅食,一些藏羚羊、藏原羚(黄羊)夹杂其间,不远处几头藏野驴漫步湖畔,好一幅食草动物和谐相处的画面!万万没想到,在西羌塘深处,人烟绝迹之处,竟然藏匿着这样一个绿洲,一个野生动物乐园!算一算,这一天总计所见野牦牛250头之多,藏羚羊百余只,藏野驴、藏原羚数十只。
  第二年,1988年,为科学评价这块荒野绿洲在野生动物保护中的价值,李渤生陪同美国动物学家夏勒博士和另外几名中外专家再次来到美马错,四天中共见到野牦牛703头,藏羚羊346只,藏野驴240只,藏原羚51只,棕熊一只,盘羊20余只,另见藏狐、岩羊等其它野生动物多种。同时还见到了有名的"金丝野牦牛",即毛色呈棕黄色的野牛,这是青藏高原其它地区见所未见的。
  在美马错-阿鲁湖一带区域中生活着如此之多的野生动物固然令人惊异,但事出有因。经调查,认为与此地特殊的局地生态有关。波状起伏的羌塘高原地势较为平坦,但阿里地区喀喇昆仑东段山脉自西向东延至美马错时突然群峰高耸,并在美马错西北部急折至北北西-南南东向,拔地而起20余座6200米以上高峰,雄伟雪山中,山脉冰川发育,形成了特殊的地形降水中心;冰川融水形成的大小河流共计百余条。从河床渗入地下的河水在湖泊边缘溢出,形成羌塘高原少见的洪积扇缘溢水地带。加之湖两侧几十个涌量可观的自流泉,以及湖盆区较温暖的小气候,大片草甸提供了良好的栖息条件,使美马错就这样聚集了多种哺乳动物大大小小的部落,成为野生动物的天堂乐土。
  看来美马错地区是现今青藏高原高寒草原生态系统保存最完好的地区了。外国专家也同时认为,这一地区在珍稀野生动物保护方面的价值可以同世界上许多著名的野生动物保护区相媲美。为促成保护区建立,李渤生教授起草了《羌塘美马错自然保护区的初步评价》。此后,西藏自治区林业厅再次组织专家对藏北高原野生动物进行了考察,将美马错范围大大扩展,划定了东起青藏公路-扎加藏布、西迄新藏公路、南到黑阿公路、北抵可可西里,面积为40万平方公里占据大部藏北高原的"羌塘自然保护区",1993年被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正式批准建立,列为自治区级保护区。
  动物学家冯祚建所在的生物组没去美马错,他在昆仑地区、其后在可可西里所见大型野生哺乳动物群数量,由于自然环境酷劣,远不及羌塘南部为多,但仍然随处可见,仍有好奇兼好胜的野驴群大老远地赶来与丰田车赛跑,玩超车游戏。羌塘南部距此地不下上千公里,怎么就一样的脾性,连赛跑规则和细节都一丝不差:不仅非要超过小车,而且一定要在车前方横切过去,横过路面时一定要盯住对手,以眼神炫耀胜利。而此时,满车人必定欢呼雀跃,虽败犹荣,这真是人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的最美满最热烈的时刻。在昆仑地区获得的新鲜经验是,藏羚羊也与汽车赛跑。不仅竖着两根长角的公羚如此,就连拖儿带女的母羚也如此,有时可以与汽车平行前进几公里--那儿一定是个闭塞地区,少有拿枪的敌人伤害,否则在它们进行友好比赛时,只要有那么一次有同伴倒下,它们将会记忆深刻,再不与人与车亲近了吧。所以尽管冯祚建手持有关部门批准猎取保护动物做标本的文件,但从不在这类欢庆场合捕杀它们。
  正像地质学家们在此次考察之后完善了大地构造演化图示那样,各学科都相继完善了各自的框架。走遍了青藏各地的冯祚建教授,统计了青藏高原的哺乳动物隶属9目29科104属,共有210种,它们的分布范围栖息地;估计了哺乳动物资源数量,报告了这一资源的开发利用以及破坏情况,提出了保护措施建议。这位动物学家忧郁地看到,在东昆仑一带人们容易走到的地区,野生动物惨遭厄运:玛曲西科河一带,由于从前的乱捕滥猎,现已难觅藏野驴踪迹;祁连山洪水坝地区残存的5头野牦牛已于八十年代初被全部消灭;青海当地曾于1958-1961年间,组织过一支庞大的牧民狩猎队,在纳赤台野牛沟、西大滩和乌美图仁等地共捕杀野驴、野牛、藏羚、藏原羚、岩羊和盘羊4万余头只,迄今这些中大型兽类的种群数量仍未恢复到以前的最佳水平。是呵,对于天灾,例如大雪灾,野生动物虽有重大损失,但它们的自然调控能力仍可保持种群延续;最可怕的是人祸,现代武器,人为偷猎,那才是致命的。生活在青藏高原无人区的野生动物,大都是珍稀的高原特有种,是大自然留给人类的一笔宝贵财产,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就是把它们好生保护起来。
  生物组的昆虫学家张学忠,与冯祚建一样,参加了七十年代以来青藏队的历次考察活动,专捉小昆虫。由于世界上昆虫的种数比所有其它生物种类的总和还要多,而目前为人类所知并加以描述的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所以昆虫学家可以大显身手,用冯祚建的话说,就是伸手一抓一个新发现。此次生物区系考察中所发现的两个新属、185个新种、6种新纪录,大都属于昆虫学家。
  也有属于植物的。生物组走过了喀喇昆仑和中、西昆仑,划分了生物地理成分及生物地理区系区划的重要界限;搞植物区系研究的武素功他们一一查找到诸如昆仑山区森林植物区系最东部边界之类,指出本区植物区系在喀喇昆仑主峰乔戈里峰以北划归中亚区,以南则划归青藏高原区。武素功是研究蕨类植物的专家,蕨类植物是生长在北温带山区的一种古老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绵延2500公里的昆仑山区从未有这类植物的发现报导。所以自打一上昆仑,就时时留心,处处留意,无奈无发现。倒是年轻的植物学家吴玉虎,不期然中在阿图秀野外营地附近给采到了。这是一株高仅5厘米的小小阴地蕨,只有一枚微型锯齿形叶片。就这,已使武素功大喜过望,连忙拖上吴玉虎再去寻找,不过后来只找到了两株更小的--整个昆仑地区,就发现了这三株。这一古老物种的被发现,对于研究昆仑地区植物区系的起源具有重要意义。
  青藏队生物组历来是最为活跃的。他们的研究对象本来就是会飞的、会跑的、会游的,即使不会飞不会跑不会游的植物们,也是生动的生命。每天分头出野外,把凡可驱使的代步乘骑一一骑过:骑马、骑驴、骑骆驼,更多是徒步。到夜晚,张学忠在营地点亮招引飞蛾的汽灯,伺机捕获;在咝咝响着的汽灯光下,每个人都在整理各种各色标本,写当天工作记录。野外工作虽然艰苦,但生物组的气氛总是融洽热烈,曾发生过多起当时惊险万分、危险一过又成为笑柄的故事。
  故事之一是,"死牦牛复活"。在一处沼泽草地上,大家老远就望见一群野牦牛,听见人声纷纷奔向远处的沙梁,只有一头公牛昂首屹立水中。那牛双角直指蓝天,凝视着牛群离去的方向,雕塑般岿然不动,。吴玉虎联想起当年在黄河源头考察时所见:牧民所养家牦牛困陷沼泽,无法移动,至死屹立原地的情形,当即自作聪明地向大家宣布了"是头死牛!"摄影记者杜泽泉用他的长焦距瞄了好一会儿,肯定了吴玉虎的想法:"对!是头死牛",并建议大家每人骑在牛背上拍照留念,并保证说绝不会被识破是头死牛的。大家振奋起来,脚步由迟疑而急走,一边争先恐后地开始"预订":"我要牛头!""我要牛尾巴!"吴玉虎闻言制止说,"照完相再分配!"武素功则在岸上大踏步地前进说,"这回我要领先啦!"走在水里的其他人着急起来,加速前进,急走变为小跑。
  接近那座"雕塑"大约20米时,意外事件发生了--牛尾巴忽然翘了起来,紧跟着的动作是俯首冲向跑在最前面的杜泽泉,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圆睁的怒目,都听到了恐怖的呼呼喘息,随着杜泽泉一声变了调的"快跑",大惊失色的人们跌跌撞撞四散逃命而去,惊慌中有人跌了跤又一跃而起,都像离了弦的箭一般。没命地跑呀跑呀,直到谁回头望了一眼,才知早已脱险:那野牛已然从容登上沙梁。看来那庞然大物本就无意伤害人,它只是讨厌人来打扰它,吓跑就行,否则你跑得再快也休想逃脱。野牦牛不仅双角是无敌武器,可以穿起人体直挑上天空;在它不使用双角时,就拿蹄子也可以踩人致死,用巨大而粗糙的舌头也可以把人舔死的。
  惊魂未定的人们瘫倒在沙地上了。先是大口喘息,待喘过气来就开始自嘲或是相互取笑。先前打了赤脚的杜泽泉顾不上发言,坐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清理:两个脚底板上扎满了硬叶苔草针样的芒尖。
  故事之二是"过河历险记"。在阿羌一带考察时,时常与河打交道,时常在河中陷车,很麻烦。这一次遇到的是一条20米宽的小河,吴玉虎和马鸣两个年轻人先脱了衣裤涉水探路,指挥大车顺利通过,但两辆小车却不敢冒险。于是年轻人再次下水,在两岸车上拦河拴一条粗绳,以保证各位老先生们安全渡过。当人们相互扶着过了河,吴玉虎把自己的背包也送河对岸之后,第四次返回,背上了杜泽泉托付的两个相机和自己的相机,左手又抱上一个大西瓜,右手抓住绳子。河水是冰川融水,正在迅速上涨,在折腾了一阵子的这当儿,已涨到腰部。水流急,水温冷,仗着年轻力壮,吴玉虎仍然无所畏惧。但当行至河中心时,大绳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脚下踩翻了一块石头,立时全身失去平衡,被一个急流打翻水中。此刻情势危急,吴玉虎连呛几口水,唯有右手紧握绳子才不至被卷走。努力想用右臂之力像翻单杠那样在绳子上固定身体,无奈未遂。而在这一系列的生死搏斗中,那只左手,依然抱着那个该死的大西瓜。当事人的心里只有求生本能,耳中只有轰轰水声,全然听不到岸上人们焦急的呼喊:"丢掉西瓜!"丢掉西瓜的念头是他在情急中自己意识到的。只是在丢掉了西瓜之后,腾出的左手才帮助了右手,在滔滔激流中,双手挂住大绳,寻到了落脚之处。
  冯祚建迫不及待地下水相救,随激烈动荡的绳子在水中倒下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还是脱了险的吴玉虎迎上来,把他救助上岸。
  上了岸的吴玉虎冷得哆哆嗦嗦,这才想起后果,才想起后怕。杜泽泉接过浸了水的相机包一句话也没说,显然很沮丧:这是他的命根子,正是出于对自己的不信任,对于年轻力壮的吴玉虎的信赖,才斗胆委托他背过来的,可现在,唉。事情过去了,这事儿也成笑柄。武素功总结说,荒唐处有两点,一是吴玉虎身处千钧一发险境,还抱着大西瓜;二是冯祚建老先生过河还要人搀扶呢,居然打算去救人--说起来很荒唐,不过想起来还是挺感人的。
  ......
  昆仑考察结束,吴玉虎写了一本《秘境昆仑科学探险纪实》,书中就充满了这类故事。孙鸿烈在扉面上题词:"献身科学,勇于探索";武素功为之作 序,以示对共同经历的这一段考察活动、对艰辛而充满喜悦的野外生活中建立的生死情谊的怀想和纪念。那类艰苦很难一一述说,而且青藏队员们全都不以为意。如果稍微涉及一点,就以吴玉虎的形象曾把人吓得惊叫这一细节来说明问题吧。
  正是那次去往阿什库勒火山区的"死亡行动"中,吴玉虎被抽调到王富葆负责的第二分队,步第一分队后尘开始了艰苦跋涉。每当看到地质组倒毙途中的毛驴,毛驴们总要停下来,拿鼻子嗅上一嗅,以示物伤其类的哀悼之情。民工们一路情绪不稳定,王富葆一路做思想工作,最后还是有两名民工临阵脱逃。风吹日晒、艰苦劳累加之营养不良,大家面部浮肿,嘴唇干裂,手指手背裂开一道道血口,每个人的形象都惨不忍睹;每个人的体重都有所减轻,最多的减重达10公斤。考察结束,队部的车送吴玉虎到和田招待所,等候生物组来车接。在该招待所餐厅饭桌前,一位体面的妇女不经意坐在了吴玉虎旁边,但当她抬头瞄了吴玉虎一眼,仿佛见到了怪物,随着一声惊叫,那妇女碰翻了椅子,逃也似地走掉了。
  这件事情说来并不好笑,说来只是令人心酸。
  这就是青藏队野外考察的日常生活,也是青藏队员们日常的野外形象。
  1992年6月间,中国科学院组织的"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国际学术讨论会"在新疆喀什举行。这是继1980年"青藏高原国际科学讨论会"后的又一次大型国际会议。与会中外科学家共148人,其中半数为来自法、德、美、英、瑞士、巴基斯坦、意大利、俄罗斯等国家。这次会议是为时五年的喀喇昆仑-西昆仑考察的成果展示,也是与国际上有关这一地区历时更为长久的研究成果的相互交流--毋庸讳言,全体与会人员都是跨越国界的这一地区的研究者;与会外国科学家中,还有不少人曾参加过1980年那次国际会议,相比较而言,他们认为较之12年前,这次会议所讨论的问题大有进展和突破,在研究的深度和广度方面无疑都有新提高。由于中外科学家中的一半是地质学家,而外国学者更多地在境外山地做了工作,想要进入这一地区的中国境内做工作,远不如中国学者来得方便,所以他们对于中国地质学家近年间在这一地区的新发现表示了极大兴趣:发现第五条缝合带?青藏高原构造单元的新划分?特提斯演化的新提法?还有加里东期构造岩浆带和同位素年代学等等。大多听来让人信服,但对许多问题,仍不免许多人心存疑虑,尤其对于第三条、第四条缝合带的存在和新发现更是如此。待到参加了会后组织的喀什-喀拉库勒-塔什库尔干-红旗拉甫山口路线考察时,依次为这些新的发现"验明正身",疑虑方才打消。外国科学家说,OK!是这样的。
  地质以外,在对这一地区的高原隆起与自然环境变化方面,在自然环境特征及地域分异方面,中国科学家也成为主要发言人。同时,中国科学家也从外国同行那里得到了许多有益的启示,即使从有差异和有分歧的观点中也是如此;会上交流,会下切磋,同行之间热烈地讨论着今后合作研究的课题,拟定交流计划方案种种--在青藏高原的旗帜下,全世界各路人马都是"盟军"。
  1992年的"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国际学术讨论会"就成为一个标志:青藏研究积累科学资料的第一期结束,该项目被纳入攀登计划,进入面向全球、科学研究的第二期,青藏研究最佳期开始。
  如果说,20世纪七十年代震撼人心的地学革命,中国科学家尚未及参加的话,历经半个世纪的青藏研究,已使中国地学界羽翼渐丰,在未来世纪国际地球科学知识创新中,必将占有一席之地,为人类作出应有的贡献。对此,中国科学界已做好了准备。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19-10-30

第九章   寻访远古生命的蛛丝蚂迹

  至此,我们已随着地球科学家们的脚步和目光,走过了地质年代的遥远时空,一一领略过大高原亘古烟云笼罩下的一部洋陆沉浮和曾经的生命史:自地质的元古代与其相应的生物--介壳无脊椎动物时代,到古生代鱼类与两栖类时代。现在我们可以按照高原生命史链条的续接,走近晚近一些的中生代--爬行动物时代和更晚近一些的新生代--哺乳动物时代。说晚近,大抵为自然史意义上的晚近,若以人类个体生命有限性的尺度看来,这一时距仍然漫长得可以。由于度量尺度不同,"晚近"一词在自然科学家那里,时常是几百万年、几千万年的代指。就如恐龙专家赵喜进,谈到藏东的昌都达马拉山的恐龙化石时就说,它们在此生存的时间并不很长,不过就两千万年左右吧--相对于恐龙这一统治地球长达1亿几千万年的家族史而言,这一时距就显得短促;如果以46亿年的地球史观照的话,当然更其短暂。
  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出动,集中在西藏地区考察的七十年代中期和横断山考察的八十年代初期。此前对于脊椎已臻强韧发达的高等大型动物化石的少量发现,都非本学科专家所为:1951年最初的考察中,地质学家李璞等人在昌都扎曲河附近采集到早侏罗纪似盘齿西藏硬齿鱼;1966年希夏邦马地区考察时,地质学家刘东生一行在聂拉木发掘了西藏喜马拉雅龙;1975年珠峰考察则发现了早三叠纪珠峰中国旋齿鲨。仅此而已。在西藏地区考察已颇有声势地进行了两年之后,古脊椎所的专家们再也按捺不住,起而向青藏队队长孙鸿烈请战了;于是就有了哺乳动物专家计宏祥他们于1975年的首次进藏。直奔主题,一年内拿出藏南吉隆盆地和藏北布隆盆地两个三趾马化石群。受此激励,恐龙专家赵喜进继后请缨获准,紧步同事们后尘,于1976--1977连续两年跋涉在西藏和藏东地区。中国是世界上恐龙化石丰富到首屈一指的地区,在他进藏之前的二十多年间,全国范围内除台湾、福建和海南那些恐龙时代尚在海底的地区之外,各省区均有恐龙化石发掘,唯西藏空白。填补空白与连接高原生命史之链固然是个诱惑,此举重要意义还在于紧扣青藏科考主旨--形成演化与环境变迁的基础研究,为恢复青藏高原古地貌和古气候条件提供依据。
  那些静止了千百万年的动物们并不是漫山遍野随处潜藏,因之寻访工作也并非漫山遍野的盲目寻访。化石尚有迹可循,线索在拉萨即可获知:拜访西藏地矿局区域地质调查大队和藏医院。前者可提供西藏境内恐龙生存时代的相关地层情况;后者则提供他们收购入药的"龙骨"产地--配制藏药的原料,足有五分之一的矿物类,其中土石类的各种化石、磁石、玉石、滑石等又占相当比重。一应化石在藏药中都叫"龙骨",藏医们对龙骨的多处产地了如指掌,如此的咨询结果,使动物化石专家们有备而去,去顺藤摸瓜。除了上述两条线索可资利用外,如果还有第三条,那就是先期进行过西藏考察的老队员们的经验提示。
  1976年,赵喜进率领着机动化石组兴冲冲地来到西藏,挽起袖管准备大干一场,要在今已干燥寒冷得无以复加的高原上,发掘一个沉埋已久的温热湿润时代。在藏北边缘的当雄,在拉萨东北的林周,果然就发现了晚白垩世的秃顶龙类的一些脊椎和碎骨。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隐约地他听到了横断山脉的召唤,于是率队举步走向最有希望的昌都地区。从类乌齐沿川藏公路上行,一片一片的黑森林在身后远去,眼前是一簇一簇过了花期的杜鹃丛。当杜鹃变得越来越矮小,就是草皮的世界了。再往上,海拔5000米处,山石嶙峋。行进在昌都,充满眼睛的是一派红山脉,红土地,大小车辆的车身车轮都沾满红尘土红泥巴。这类赭红色,皆为远古湿热气候所造就所遗存。这正是赵喜进期待着有所发现的理想之地。
  这位出生在山东莒县的恐龙专家真可谓一生幸运:十八、九岁年纪就被选派赴苏留学,在莫斯科大学攻读地质和古生物专业;五年后学成归来,在名师杨钟健门下一辈子从事恐龙研究,即使在文革中,当科学界同行们在运动的峰颠深谷中颠上抛下之时,大约由于恐龙化石资源在中国独具的优势,可以为国争光的缘故吧,他在祖国各地的发掘工作居然从未中止。山东人的性格遗传加上长期的野外生活磨炼,再加上运气好总是心想事成,也许还要加上身为统治地球时间最久的动物的代表--代表一代远古辉煌,赵喜进总是热情爽朗,总是喜不自胜的样子。即使说起他的研究对象的灭绝,也绝无失落感:你想,如果恐龙不消失,岂能为哺乳动物腾出发展地盘,又哪里还会有人类出现呢?只是在谈到恐龙灭绝的原因时他显得严肃起来。根据多年的实地考察经验和国际上多种假说,他得出的结论是,那是出于宇宙、地球、自身三方面的原因,简言之是由于内因外因所造成。突如其来的宇宙射线照射或天外星球的碰撞所形成的水源污染、生态破坏;地壳运动、气候变迁导致的生境恶化;无敌于天下的恐龙部族的总体应变能力的低下,凡此种种综合因素最终使这一统治者历史性地退出演化舞台,甚至连分支变异都没有来得及留下。由恐龙的命运联想到今天统治地球的不可一世的人类之命运,赵喜进才变得严肃起来。
  热情洋溢的赵喜进一到昌都,就和同样热情洋溢的当地藏族群众打成了一片。他们驻扎在达马拉山所在的昌都县大野区政府,正值青稞收割季节,放下行囊就帮助群众收割起来。当地人对于来自北京的科学家--毛主席身边来的人,景仰备至,按照传统习俗弯腰吐舌,以示谦恭。赵喜进不解其意,也入乡随俗,学人家的样子弯腰吐舌还礼,对方见状,愈发谦恭复加惶恐,于是双方频频弯腰吐舌不止,像初次见面的日本人。大野人热情地选派了精壮民工和驮畜,化石专家们的回报,不止是第二年专意从北京带来了两箱二锅头表示心意,还使大野之名永垂地学史册--达马拉山的地层和恐龙类化石被命名为"大野组"。
  这是伴随着西藏恐龙化石发现的一个插曲,另一个插曲与发掘有关。化石组不仅与当地群众关系融洽,与当地兵站交往也密切。在达马拉山川藏公路四十五道班处的山坡上,望眼欲穿的赵喜进惊喜万分地发现了第一枚恐龙牙齿化石。那时天色已晚,就打了胶准备次日仔细剔出。结果那枚牙齿不翼而飞。有民工报告说,看见兵站的车曾在那儿停留过。气急败坏的赵喜进跑到昌都军分区司令员那里告了一状。司令员闻言大怒,立即下令追查。结果人也查到了,化石也找到了。拿了那枚化石的是个四川小兵,他只是出于好奇,结果给关了几天禁闭。多年后赵喜进想起这事还抱怨自己小题大作,如果那不是当时唯一的一枚,何苦去告状呢!后来的几天里,同一处地方又发现了四枚;再后来,一连发掘了几十枚!不仅牙齿,还有恐龙们的其它部位;不仅在达马拉,还有察雅县、芒康县境内的多处恐龙化石群。所以尽管1976年青藏队西藏大规模野外工作宣告结束,欲罢不能的赵喜进再次请缨,又补做了一年的野外。
  第二年继续了达马拉的工作之后,化石组又前往察雅县香堆区,在那里发掘了白垩纪的恐龙化石堆;按照地层提示的方位,继续向芒康县境内进发,拟定在可能存在化石的老然区一带考察一个星期。在海拔4000多米的老然区,每天翻山越岭,敲敲打打,并无发现,大家不免唉声叹气,抱怨牢骚。眼看七天已过,该拔营起程了吧,心有不甘的赵喜进抱起双拳,恳求大家说,老天保佑,再搞一天,就一天,实在没戏再走人。结果老天果真保了佑,这一天不是由专家,而是由一位藏族民工首先发现了石块中的一个牙齿印模。就地发掘,哈,一条食肉类恐龙--甲龙的一段宽1.1米、长0.75米的腰带原形毕露!
  芒康老然区的恐龙们就这样重见了天日,其后在宗谷地方,发现了鸟脚类和鸭嘴龙恐龙化石;在月牙沟的发现更令人振奋:一只应该保存完整的蜥脚类巨龙,虽然局部发掘只挖出了它的腰带和颈、背肋骨,但只要占有6%的材料,我们的专家就可以恢复到100%。因此测算这一四脚着地的巨龙的身长应在20米左右;这种蜥脚类恐龙当时为我国的首次发现。
  累计化石组两年野外工作成果,共发掘有各类恐龙及蛇颈龙类、鱼龙类、鳄类、龟鳖类化石,其中新种19个。依据剖面观察,结合化石动物群分析,将侏罗系、白垩系划分为五个组:大野组、达布卡组、肯做尕组、老然组和宗谷组。中生代恐龙化石在西藏发现,成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恐龙化石产地;而侏罗纪早中期是恐龙由原始到进步、由低级到高级的演化史上的关键时刻,这一时代的化石在世界上尚属少见,因而昌都的恐龙化石实属珍贵。
  老然区月牙沟的那条完整的蜥脚类巨龙,在全球的恐龙热中,仍然静卧在荒山野岭之中。由于那一产地有流水经过,使水流改道本身就是一个工程,加之正规发掘工作耗资巨大,费时良久,这一巨龙不能面世令赵喜进遗憾长存。假如未来有谁能够投资去做,赵喜进教授表态说,乐意奉陪,再进月牙沟。
  心中的遗憾还有一个,那就是一整套《青藏高原科学考察丛书》34部40册中,缺少了《西藏古生物》第二分册,即西藏恐龙部分。这一分册本已完稿,没赶上出版时间,体制就已改变,出学术著作需要自筹资金了。区区几万元使这本恐龙难产。
  恐龙化石在藏东地区的再现,首先说明了古地中海在这一地区向西退出的时间。大约在距今三、四亿年间,海水在此地进进退退,来而复往,直到早侏罗纪的上亿年左右,海水彻底西退而去。恐龙这种生活在淡水水域的卵生冷血动物在这一带的一度繁盛,同时说明了海退后北起类乌齐、南至芒康的古昌都湖这一大范围内陆湖泊以及湖畔的森林植被生态多么欣欣向荣;而恐龙在此地的灭绝,说明了白垩纪末期的7千万年前,随着青藏高原开始隆起,气候干燥,地貌改观,湖泊退缩,植被减少,难以适应环境改变的恐龙种类开始减少,最后的蜥脚类恐龙为采食方便计,只得使自己身体变大,活动范围扩展到20米水深的水域;最终结局是湖泊干涸,盆地升起为高山,连蜥脚类恐龙也完全绝迹。--如果说全世界范围内恐龙灭绝事件的原因还众说纷纭的话,那么我们确切地得知,西藏恐龙消失的决定性因素是高原隆升。
  自1.8亿年至7000万年前,统治了全球为时亿万年的恐龙家族盛极而衰,而灭,无可挽回地退出了生物演化舞台。这一现象对于那一时代就已出现的原始哺乳类来说,不啻天籁福音。这些弱小动物的各部族从发生发展之初,就苟且生存于恐龙世界的阴影中:满山遍野、大大小小的恐龙无所不在,食草类垄断了食物,食肉类更是可怕天敌。生存已属不易,进化也就缓慢,原始哺乳类一般体型甚小。一当恐龙灭绝,世界就成为动物乐园,地球史进入新生代--哺乳动物时代。各部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化发展。例如,现代科学已将马类进化过程悉数掌握,北美记录了马类历史的一整套进化序列,发掘并研究了从5000万年前的始新世早期至现代含马化石的完整堆积。由此人们得知,最初的始祖马,是只有鬣狗般大小的五趾马,后来进化到三趾时已有羊子那样大;到上、中新世四五百万年时,形体已如小马,虽仍为三趾,不过中趾末端出现了圆蹄,而侧趾退化。这一时期的三趾马是活跃族群,广泛分布在除南美、南极之外几乎所有的大陆上。鉴于它的广泛性和代表性,这一时期的森林草原动物群被概括地指称为"三趾马动物群"。
  1975年,当古脊椎动物专家们动身赴藏前,地质学家刘东生就嘱咐说,你们去吉隆吧,那里可能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李吉均则根据地貌和地质演化,推测西藏第三纪末海拔不算高,必有喜暖的三趾马、长颈鹿、犀牛类动物生活过。他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古脊椎动物专家们,这是一个可以迅速得到验证的假设。
  到拉萨,去藏医院,从正待加工的藏药原料中,好运气的人们一眼看到了一颗三趾马的牙齿,一经询问,当即被准确告知,它来自藏南吉隆,藏北布隆也有。当下直奔主题--从拉萨到吉隆,5月28日启程,沿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两大山脉之间的山路,走江孜、日喀则,过协噶尔,一路考察,到达吉隆的前一天,夜宿海拔4880米的马拉兵站。是夜狂风大作,气温骤降,加上强烈的高山反应,这群第一次进藏的专家们无一幸免地彻夜未眠。计宏祥强忍着头痛欲裂的折磨,倾听着呼啸的狂风,心里不由得想着,最可怕是西藏,最想来的也是西藏--从马拉一带开始,地层出露犹如叠摞起的一页页纸张,合起来就是一部地史书,那上面记录着我们千辛万苦想要寻访、想要破译的自然之谜呵!
  吉隆盆地地处西喜马拉雅山麓中,希夏邦马峰北侧。县城所在地宗嘎海拔4100米,山顶终年积雪,山下林海苍茫,山奇水异,令人心旷神怡。一到吉隆,古脊椎动物专家们忙不迭地扑向他们的地层,整整一天下来,却无不空手而归。求助于县委县政府,立即得到热情的接待,并按当时的惯例,当晚就成立了寻找化石的"三结合"领导小组--当地政府、当地群众和专家三结合。县委书记洛桑亲自召开群众大会,要求提供"龙骨"地点线索。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距县城30公里远的卧马盆地的三趾马化石群就这样被发现。
  海拔4100米荒山峡谷中,就隐匿着当年喜湿热的动物们在晚中新世约600万年前的遗骨。发掘工作进行了九天。吉隆卧马三趾马化石群包括吉隆三趾马、大唇犀、短耳兔、小古长颈鹿、麂、葛氏羚羊及鬣狗等7种哺乳动物化石,犀牛和长颈鹿现今仅存于热带非洲高原。这一地层同时发掘出的还有许多阔叶林植物化石,棕榈的孢粉化石。复原一幅三趾马时代图景,那可真是引人入胜的画卷--
  曾在几千万年经历过几番隆升与夷平轮回的喜马拉雅,那时还未高耸入云,满山遍野林木苍翠,一派亚热带风光。青山环抱中的吉隆盆地,吉隆古湖映着天光山色,碧波涟涟。周围山坡生长着常绿阔叶林,一年四季流溢着浓郁绿色;阔叶林之上是挺拔的针叶林深邃的林带,古湖畔则是青葱的灌丛草原。三趾马和它的伙伴们就奔跑在森林草原之间,森林草原只有天籁动听的音响......
  第三纪晚期,三、四百万年前的强烈隆升开始,在三趾马地层的上部,再也不见了阔叶林的踪迹;再往上,连针叶林也消失了。世界改变了模样。
  遗骨犹存,世界改变了模样。生存环境大为改变的还有同一年在藏北发掘出三趾马化石群的布隆盆地。那里地处唐古拉山南侧,海拔高达4560米的藏北纯牧区高寒牧场。当年的森林草原不复再现,目之所及是低矮稀疏的耐寒牧草,矫健的三趾马成为不可企及的远风景,眼下是笨拙而耐高寒的黑牦牛缓步其上。
  布隆盆地三趾马化石群所提示的生活时代早于吉隆的同类。为中新世早期,大约距今早于600万年以前。除上述多种类似动物化石外,尚有以竹叶为食的竹鼠等动物,说明那里曾生长着翠竹。布隆与吉隆的不同之点还在于动物的属种:早些时候的藏北布隆动物种群中既有华北种也有南亚种,说明那时两大区系还可以南北交流,而晚近些的吉隆动物则纯属华北种,同时说明了喜马拉雅的隆升已阻隔了这一南北交流。而藏南藏北这两处三趾马化石群共同说明了其时青藏高原海拔高度在1000米左右,为湿润炎热的亚热带气候,森林-草原环境。
  与吉隆三趾马的发现差不多同时,并且距此并不很远,同属于喜马拉雅,聂拉木县境内聂聂雄拉(亚汝雄拉)海拔5000米山口,中尼公路63道班处,地质学家张青松也发现了同样的化石群。这套地层本是六十年代修建中尼公路时暴露出的天然剖面。珠峰登山科考时将它定为中更新世几十万年前的地层,并作为了间冰期大暖期的标准地层。张青松在观察这一地层时有一些疑问,就存了心细细查找化石证据。距当年修路时隔九年,原先的剖面不时坍塌,新的层面显露出来--走运的张青松就这样发现了五六百万年前的证据。花费了一周时间,硬是一点点抠出了这一化石群。五年后,张青松陪同刘东生再次来到聂聂雄拉,刘东升在亲手捡到一枚三趾马牙齿的同时,欣然修正了这一地层的年代。第二年,张青松参与阿里分队考察,在扎达盆地,又一次发掘了三趾马动物群化石。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19-10-30
     布隆盆地三趾马化石群发掘完毕,拟定的下一个目标是去往藏北高原腹地考察古人类遗物--石器。自从1956年地质学家们在那曲河畔捡起第一枚石器起,藏北高原深处的西部和北部,就不断地有关于石器--旧石器晚期、中石器与新石器早期遗存--的消息传来,20年间,不时有人在藏北的、西藏的石器时代文化地点分布图上添加着圈圈点点。而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古人类学家或是考古学家干的,而且全都为地表采集。这一群古脊椎动物学家虽说仍不算石器方面的行家,但毕竟与古人类同为一个研究所,相比较而言更接近一些。行前他们接受了同所专家黄慰文等人的嘱托,希望亲手捡一些石器回来,当然,最好有伴生地层发掘。
  事有不巧,由于当地担心某种草原动物有可能传播某种疫病,前往高原深处的路被禁止通行,计宏祥他们被劝阻,只得抱憾而归,返回拉萨。转而进发藏东南林芝地区,发掘了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
  回顾半个世纪以来的青藏科考进展和成果,值得欣慰的很多,若说缺憾,哪能没有呢?缺憾之一,也是比较重要的缺憾是没有古人类学家的正式参与。于是史前研究欠发达,有关几万年以前,人类在漫长的千百万年间的演化过程在青藏高原上并无资料体现--而这一问题是如此重要,它关乎人类对于自身的终极追问和终极关怀,关乎一个世界性的科学难题--人类起源:何时,何地,因何。
  自从达尔文以来,百多年间经历了进化论与神造论的激烈斗争,人类由猿进化而来的观念已成为正统,更何况以那么多进化过程中的人类祖先化石为证。面对这些化石资料,科学家小心翼翼地大致建立起一个基本框架:人类的最早祖先,可以追溯到大约两千万年前的森林古猿、西瓦古猿和禄丰古猿等;人猿相揖别不过700万年;学会用两条腿走路并且会制作工具的能人立人出现在250万年前;大约200万年前出现了更加进步的直立人;20万年左右旧石器中、晚期为智人;从最末一次大冰期进入当下全新世仅仅一万年,人类成为现代人。
  百多年的研究探讨,对于人类起源地问题人类学家们一一排除了许多地区,最终凝目注视于非洲和亚洲。一些中外学者尤其把目光盯在青藏高原,盯在喜马拉雅山脉--因为此地典型地具备了人类演化摇篮的时空和条件。
  进入哺乳动物时代的老第三纪,全球地壳稳定,全球气候温暖,各地差异不大,只有纬向风缓缓吹送,正可谓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进入新第三纪以来的两千多万年间,情况发生了改变,喜马拉雅运动更为剧烈地进行,山势渐渐高耸,生态相应改变;改变持续了一千多万年后,距今一千多万年前,气候由干热而凉湿,热带森林退缩,草原面积增加。到第三纪末期的三百多万年前,地壳运动骤然变得强烈,青藏高原整体抬升,喜马拉雅迅速崛起,迅速改变了亚洲地理地貌格局,影响到大气环流,引起了东亚以至全球性气候变化;而在青藏高原内部,所产生的一系列变化则是本质性的。
  地质断代,大致以造山运动为基准。与此相契合的是,冰期的来临和结束,生物的灭绝和爆发。这绝不是偶然巧合,必然有内在的深刻联系。人类作为哺乳动物中的一员,无例外地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人类的进化历史同时也是地球环境变迁的一部分。地壳的剧烈变动,冰期的来而复往,对于某些生物可以是灭顶之灾,对于另一些生物则提供了进化机遇--正是前所未有的一次次冰期造就了人类。不论人类发祥地究竟是否在青藏,在喜马拉雅,有一点几乎无可置疑的是,人类进化最关键的两个阶段:700万年前从人猿共同进化之树上的分离并下地行走,到两百多万年前的制作工具,均与青藏高原地质史上的重大事件几乎同步。
  许多人注意到了上述现象及其关联,有一个人甚至在思考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问题,并自认为找到了答案。在进入作者颇感兴趣的人类演化话题之前,在此不妨提及那个人和那个人的一个假说,如果显得有些偏离主题并跨了学科,也不过是思路的自然延伸而已。
  青藏研究中有关气候变化的课题,曾由汤懋苍教授主持。这位兰州高原大气所初创阶段的元老人物,就像地球五大圈中最为活跃的介质大气圈一样,一生保持了活跃的思维。1958年5月,血气方刚的汤懋苍怀着"改变西北干旱面貌"的雄心壮志,跟随他的老师、著名大气物理学家高由禧先生,从北京踏上西行列车,去参加施雅风先生组织的祁连山冰雪考察活动。23岁的汤懋苍担任野马山冰川气候考察站站长并领导了越冬考察。汇总两年观测成果,我国第一部山区气候学专著《祁连山区气候学》问世。他自己也从此驻留兰州,开始了毕生的山区-高原气候研究生涯。
  从1962年起,汤懋苍在高由禧先生指导下进入高原季风研究领域。以几十年学术实践所积累的丰富经验为背景,得以在"攀登"中专注地、定量化地研讨高原隆升过程中的气候变化和与气候有关的环境变化及原因等一系列问题,便有了他水到渠成的一系列理论和假说总爆发,如同强烈的高原季风,漫卷学术界。短短几年时间里,他和他的同事、弟子们合作撰写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或探讨或论证了有关地球大小冰期及成因、有关高原季风的演变、有关青藏高原是我国气候启动区、有关雅鲁藏布大峡谷是地球热点......诸如此类一系列理论建树;另外的"一系列"还有关于青藏高原隆升-夷平的数值模拟、本世纪三次气候突变与天文因素的相关,还有石破天惊的假说--宇地磁耦合说。
  上谙天文、下识地理,使他神鹜八极、心游万仞。这位当年北京大学物理系气象专业的高材生,一生不肯安分,一生保持了多向的甚或逆向的思维方式。早在六十年代中期他从事汛期预报工作时,他凝视的目光就从天上转入地下--他从陇东农民根据冬季黄鼠狼挖洞深浅和春季树木发芽迟早预报降水情况得到启示,发现了深层地温与降水量的直接相关,建立了地温与天气变化关系的理论。这一地气相互作用的理论不仅为国内气象学界所肯定,也使他誉满欧美。他因此接受了美国同行的邀请,在八十年代初赴美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在美国期间,他推广了他的用深层地温进行长期降水预报的方法;当他驱车览遍美国西部高原,居然发现了美国西部也存在着高原季风。这是一种浅薄高原季风,正像2000万年前青藏高原处在千米高度时的季风乍现。他指出了这一点,后来在美国得到了广泛承认。正是这种逆向思维引领了他,在他注视着因地球内部的悸动而造成的造山运动、冰期形成、气候变化、环境变迁的终极原因时,他的目光反向地瞄准了天际--他的宇地磁耦合论尚需验证,但至少,这是一个思路。
  且让我们沿着最初的"预报天气看地下"的思路循迹而来,一睹汤懋苍九十年代以来诸理论假说的萌生过程--
  建立气候变化坐标系是以近几十年气象资料最为周全的时期为依据。研究十年、百年尺度青藏高原气候状况,发现一个明显的特征是气候变化较之我国东部地区的超前性。例如1980年以来的新暖期和1955年以来10年尺度的温度波动均从藏东南波密、林芝等站始现,向北向东传播。我国东部变化滞后藏东南四年到六年时间。近600年来的三次冷期和三次暖期亦从青藏高原开始,百年尺度冷暖变化较之东部要提前10-60年。因之青藏高原就有了气候变化启动区之称--也有人称之为起搏器、称之为预警区。追本溯源,汤懋苍的目光瞄准了一个地方--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他和他的学生冯松博士以及地质学家钟大赉、生态学家李文华一起,寻找到雅鲁藏布大峡谷是地球"热点"的证据。对于岩石圈中地热涡结构及移动规律的研究,可为此前静态的"地温法"提高为动态的"地气图法"奠定物理基础;根据变化超前的时间年限,未来可望较为准确地预报各次冷暖期在我国东部的持续时间。
  穿过十年、百年,回望时间远方,在更大尺度范围里,依次检索气候变化与高原季风形成、季风形成与冰期、与高原隆升的关系,一条长长的因果链。一一检索对应,汤懋苍望眼欲穿地看到了上亿年前到6500万年前的白垩纪时代,许多人曾注意到的寻一远古洪荒时代的风景:当青藏南部还是烟波浩淼碧连天的时候,当汪洋之外出浴的大陆还是一马平川的时候,不见崇山峻岭,不见严寒雪冰,不存在因高原上升而起的强大季风,唯有行星西风和煦吹送,普天下几乎一样冷暖,气候多么宜人(尤宜爬行动物)。动物们皆向超大型体态发展:蝗虫身长1米,蜻蜓翅长2米,庞然大物的恐龙拖着笨重的身体举步维艰,比恐龙更长的,专以吞食恐龙为乐事的是巨蟒。人们在埃及曾发掘出距今6000万年的巨蟒化石,断定它的身长为30多米,并断言在早先的恐龙时代,有更为长大的巨蟒。后来的世界不再平静--随着喜马拉雅从海底升起,青藏高原上升到千米高度,浅薄季风与全球第一次大降温一道发生在3700万年前;此后的一次次造山运动,一次次冰期降临,季风渐次强盛,世界越来越冷。240万年时,高原整体上升到2000米临界高度,深厚高原季风出现--
  所有这一切变化,最根本的原因来自地球深部的活动。那么究竟是怎样的一只神秘的手把它搅动,让地球表面时而变化,时而稍息,把地球改造得面目全非?
  依照汤懋苍的逆向思维判断,他的关注点不是在地下,而应该是在天上。果然,他的目光正在穿透蓝天,投向渺远的银河。从国外学者对于银河年和银河旋臂磁场的研究中得到启发,与激动人心的地磁倒转事件相联系,汤懋苍提出"宇地磁耦合与地球系统旋回"假说。这一理论假说基于这样一个思路:当地球磁极方向与现代相同(正极性)时,是地球的"高效运转期":地球内部对流活动加剧,造山运动强烈,青藏高原隆起速率加大;当地球磁极与现代相反时,是地球的"低效运转期":地球内部对流活动大为减弱,青藏高原构造抬升速率为零。而地球磁极的反复无常,是因地球所在的太阳系围绕银河系中心旋转过程中,有两条磁极相反的银河旋臂依次扫过地球,当银、地磁极符号相同时,可引起地球内部强烈的垂直运动(造山运动),使地球的某些部分(如青藏高原)抬升,大气热机效率随之提高,行星西风增强,高纬地区降温,大冰期形成;反之则地球内部垂直强对流停息,反应在地球表面,即隆升的对立面:夷平时期,行星风系减弱,高纬地区增温,大间冰期来临。核对过地球磁场与银河旋臂正磁性耦合的时间,30多亿年来吻合过7次,恰恰都是大冰期。
  这一假说广及天上地下人间,举凡天文地理大气物理地球动力机制尽皆囊括其中。地球内部运动难道受制于遥远的银河吗?怎么会不可能呢--汤懋苍说,他以他的专业为例:正如大气圈仅占地球总质量的百万分之一,地球内外部的任何变化都会影响到大气层那样,地球和太阳系在银河系乃至宇宙中何其渺小到微不足道,说银河系的任何变化都足以影响到地球,怎么会不可能呢?就大尺度范围而言,全球变化应该是一系列的果;但微观到地球自身而言,情况则有所不同--是可以讨论因果关系的。
  根据这一假说,汤懋苍绘制了银、地磁耦合模型及与大冰期出现时间的对照表,与他的学生董文杰研究员合作建立了青藏高原高度演变的简单数学模型,进行了青藏高原隆升和夷平过程的数值模型研究。
  这一假说虽然尚待验证,但不失为一个思路,一种思想方法。尤其在地球动力学机制尚不明晰的讨论中,这一假说何妨占有一席之地。
  当深厚高原季风始现于距今240万年时,地球系统发生了为数众多的革命性改变:全球性大变冷、北极冰盖发育、非洲变干、人属始现、黄土高原开始堆积,等等。为此,汤懋苍和刘晓东合写一文:《一个新的划分第四纪的标志--高原季风演变的地质环境后果》。此前国际第四纪地质大会将第四纪的起始确定为距今180万年前,以此时的全球大降温为划界依据。对此中国学者提出了异议,从事青藏研究的科学家力主地质第四纪应从距今240万年起算。
  ......
  汤懋苍特别欣赏毛泽东的《望昆仑》一词,自有大气物理学家的领悟和情怀。"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赠美,一截遗欧,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政治家在诗中传达的诗人理想姑且不论,从昆仑引申到青藏高原,汤懋苍说,把它们裁为三截将如何?那正是4000万年前的地球面貌: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好固然很好,但也不免存在着一个矛盾--古生物的进化和繁衍主要发生在气候环境相对恶劣的"高效运转期",而气候环境相对优越少变的太平世界,往往导致古生物的退化和绝灭。例如从22亿年到10亿年间,地球经历了为时12亿年之久的太平世界,却并未导致生物的大进化或品种的大增加;倒是从9亿年到6亿年间,地球经历了三次"高效运转期"--大冰期,特别是前寒武纪最大一次冰期后,生物圈开始了第一次大进化,品种大增多,显生宙由此而得名。整个显生宙生物经历了数次绝灭高潮,均在太平世界行将结束之际  ......
  按照汤懋苍的理论,地球现在正处于高效运转期中:地球内部活动剧烈,青藏高原急剧隆升,第四纪冰期还在持续。这位大气物理学家预言,未来的1万年、10万年,全球气温还会继续下降。不过那只是统计数字所显示的,如果没有剧烈突变,对于人类生活将不致产生太大的影响。近期对于中国本土有影响的,是未来30年的灾变期:由于太阳黑子周期加长,中国和亚洲部分地区将出现以干旱为主的坏天时。
  研究还在继续。这个一生保持着活跃思维和创造精神的60多岁的人,每周还坚持登一次皋兰山,以使体力不衰;下象棋常下盲棋,以保持良好记忆力。回首四十年,汤懋苍豪迈依然,他说,回首今生,无愧无悔,若有来世,再干高原。
  宇地磁耦合假说尚待未来验证,有关近期气候变化倒可以拭目以待。尽管汤懋苍的某些思路和假说被同事们调侃为深具玄机并充满诗意。且让我们就此返回到所关心的人类演化话题,看看青藏高原能够为此提供哪些契机。虽然实际上这一话题在几十年间的青藏研究中并未被列入日程。
  事实上,上千万年至三百万年的三趾马时代正是人类进化的重要时期。换言之,凡有三趾马化石群揭露的地层,有可能古人类遗迹与之伴生共存--它们属于同样的森林-草原生境。何况高原边缘地带云、贵一带多有古猿化石发现;更何况世界各地的同类发现中唯独缺乏800至500万年间从猿到人演化的关键阶段。只可惜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对于青藏考察的参与仅是阶段性的。古人类学家黄慰文教授于九十年代初期曾到达拉萨,后来也曾到达黄河源区考察,同样可惜的是,因对高原环境的严重不适,未能前往更多的地方。几十年来关注青藏,只能做些对于来自青藏的石器的室内鉴定工作。黄慰文一直遗憾地认为,相对于其它学科来说,青藏高原史前研究仍处于欠发达状态;已有的发现充其量不过是青藏高原巨大的史前遗物的九牛之一毛。他认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任何来自这一地区史前人类活动的信息都是可贵的。
  黄慰文教授的室内工作就包括了广泛搜集来自青藏高原的史前人类活动信息。在《青藏高原的史前人类活动》一文中,统计罗列了西藏、青海地区已发现的遗址70余处。令人遗憾的是,只有少量遗址,如西藏的卡若、曲贡,青海的拉乙亥等几处,是经考古学家正式发掘。其余无论新旧石器均为地表采集,缺乏明确的层位关系,对它们的一应结论都存疑。在长达半个世纪的综合考察中,多学科均已建立各自框架并在理论继续完善的情况下,只有史前人类面目不清,人类演化史脱落的链环有待好生寻找并续接起来。
  说西藏西部、北部乃至无人区石器遍布,也许并不算得太夸张。不仅自然科学家,就连略备学识的那曲地区干部和旅行者,都可以顺手捡回一些。至于西方科学家,这种意识更强。1992年,著名的美国动物学家夏勒博士在藏北考察野生动物,就捡回了一袋石器交给西藏文管会。夏勒博士大学时代读的是(体质)人类学专业,是人类学学士。富有人类学野外工作经验的夏勒博士,放眼藏北草原,在古湖泊古河流之畔,在适合栖息的背风向阳的阶地,总是低下头来寻找--一找一个准。
  1989年,中德联合考察青海黄河源。带队的生物学家弗连泽尔教授在玛多县的星星湖畔采集到几件石器,这是已知黄河源区最早的人类活动证据,因之他格外重视这一发现,向合作单位中科院成都山地所提出请求,务请选派中国权威石器专家参与。就这样,黄慰文教授第一次参加了有关石器的野外考察,虽然结果不那么令人满意:未找到明确的层位关系,年代仍不能确定。
  在寻访古人类文化遗址方面,西藏自治区做了有意义的工作。1977年,西藏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与四川大学历史系联合发掘了昌都卡若新石器时代距今5000年的聚落遗址;其后又陆续发现了拉萨曲贡和山南昌果两处新石器时代遗址。西藏文管会于1985-1993为时9年的全区范围的文物普查工作,在雅鲁藏布江上游地区发现了近三十处细石器地点,在吉隆县城以南以北的哈东淌和却得淌两地,发现两处旧石器遗址。这是1991年。
  应邀参加西藏文物普查工作的石器专家李永宪,是四川大学历史系年青的副教授。满怀发现的渴望,他走向吉隆盆地。1964年青藏队刘东生在此发现新第三纪沉积物、1975年青藏队又在此发掘了三趾马动物化石群,使吉隆名满学术界。李永宪以往所见有关西藏5处旧石器遗址的报道,均在海拔4500米以上地区,从理论上推测,他想藏北高原气候何其恶劣,冰期后只能在气候适宜期和暖季里游猎游牧者才可到达,寻找古人类遗物应该到海拔低一些的地方吧。在吉隆,李永宪如愿以偿--是踏破铁鞋之后的遂愿。不经意寻找它的人往往不期而遇,而业内人士的刻意却常常欲速不达。在经历了许多个这样的历尽艰险的无功而返之后,1991年6月的一天下午,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岭间已跋涉了七个小时、并在冰冷彻骨的河水里淌过八次的李永宪,返回途中已是疲惫不堪。抑制不住内心寻找与发现的渴望--这一渴望是如此的单纯而强烈,为此他宁愿再苦一些,再累一些;为此他谢绝了接车,让同伴们先回。迎着扑面而来的狂烈风沙,独自一人吃力地登上一片宽展的河流阶地,眼前是一片寸草不生的黑灰色砾石滩。对于地貌的细细察看结果,具有文化背景的直觉告诉他:这片阶地曾是远古先民们生活过的湖滨平原,一定会有所发现!
  狂风呼啸着,风沙扑打着,天地间一派浑黄--这就是重要发现时刻的非凡背景。那个如醉如痴的人在他的充满希望的荒野上沿"之"字形路线挪动着,几个往返之后,突然间他扑倒在地,紧紧抓住了一块石头。握住这块无价之宝,这个人伫立风中足足愣神了一分钟,激动与狂喜使人片刻呆傻。
  这就是吉隆哈东淌旧石器点的发现过程。第二天全队出动,扩大战果。这一地点共采集属于中石器时代的重石器标本80多件。依打打制方法的技术系统判断,大约为3万年左右--较之其它地方发现的旧石器,吉隆盆地的年代似更早一些。
  迄今为止,李永宪这批文物普查工作者仍为青藏古人类遗存发现的唯一的考古专业群体。不无遗憾的是,即使哈东淌地点也是地表采集,这位当时在西藏唯一具备考古发掘带队资格的专家,多么希望能够亲手从地层中发掘一处古文化遗址,这一愿望迄今未遂。
  倒是冰川学家、地质地理学家崔之久教授不期然中获得了这一机缘。那是在1993年,崔之久在"八五"攀登计划青藏项目中担任"天然剖面"子课题主持人,率领他的部下和学生们在昆仑山垭口一带考察。青藏公路穿过垭口向南不远处的59道班近旁,地名小南川,海拔4040米,公路西侧有厚达9米的黄土坡积。道班工人维护路面从这里取土。崔之久他们就此发现了黄土中的灰烬层。意外收获有意外之喜,天然剖面小组驻扎下来,做起了考古学家的工作:大型槽探。在2-4米深的黄土堆积之下,掩埋着两层碳屑和两层灰烬层,碳十四测定大约为3500年左右的新石器古人类的用火痕迹;同时发掘出石化了的牛的牙齿和狗的肱骨。这一遗址中包含着众多的信息,明证着此地当时全新世大暖期末端的生态环境:未燃尽的炭屑粒直径为3厘米,看来当地生长着直径至少5厘米以上的矮乔木或灌木;孢粉分析也证明当时有松、桦、云杉、杨柳、桤木和鹅耳栎,估计阔叶森林就在不远的几公里处。灰烬层同层位地层草本孢粉带则提示彼时彼地较湿润而温和的最佳环境:甚至出现了禾草草原,适宜放牧。而在这一地层的上下孢粉带的不同成分则说明了此前此后或为干旱或为寒冷荒漠景观,不适宜人类生存--当新冰期到来,昆仑山披上银装,游牧游猎的古人只得下山,回到中原的殷商--今人已知3000年以来进入新的小冰期,昆仑山一带人迹杳无。只是在最近的这些年中,昆仑山垭口一带公路沿线的西大滩、小南川才陆续开设了旅馆餐馆之类服务行业。
  小南川灰烬层槽探发掘之后,战场继续延伸,又在不远处的野牛沟口,昆仑河畔,发现了大堆的石制品和一块陶片,其中仅有5块为石器,其余均为被遗弃的碎片。崔之久打量过当地地貌,判断此处并非人类聚居地,而仅仅是石器制作场所,因为从格尔木到昆仑河沿线百余公里均为不适合做石器的又软又脆的岩石,只有此地出产坚硬的硅质岩。所以古人就找到了这里,集中制作一批石器带回去,不小心遗漏了几块,让两万年后的崔之久沿着先民的踪迹寻访至此,把它带回了北京--两万年只是崔之久不太肯定的推测:石器仍是捡自地表,只是阶地地层以热释光测年为3.1万年;更何况还有虽然极粗陋的绳纹陶片。
  从昆仑山垭口沿青藏公路向南,在纳赤台1.4万年的阶地黄土层中,又有炭屑颗粒被发现。这一系列信息似乎表明了此时气候开始转暖,加之海拔仅有3500米,应是末次盛冰期后人类活动较早进入的地区之一。
  是年已满60岁的崔之久教授,拖着当年登山考察中因冻残了脚趾的不灵便的腿脚,艰难地行进在昆仑山中,五上昆仑山垭口。如今的昆仑山,冰川之下只有裸露着的灰黄色山脊,山下坡地散布着稀稀拉拉的荒草,牛羊不见,牧人不见。联想起昆仑山考察中的一系列考古发现,崔之久心里盘算着,仅仅几千年前,这一地区还有着发育良好的垂直植被带带谱;以青藏高原北部上升量为千年5米计,几千年也不过仅上升了十几米,两万年不过百十米,这一高度尚不足以对区域植被、对人类活动产生明显影响,可见变化来自宏观大尺度的气候变化,以及区域性气候条件的快速变化。
  来自昆仑山的人类活动信息是珍贵的。看似一个偶然发现,实则传达了崔之久这位自然科学家的人文情怀。站在昆仑山垭口,历史的风清冽地扑面。回望渺不可见的以往,一次次冰期的严寒酷劣将猿类一步步催化为人,而间冰期的温暖,则滋养了人口和文化的发展。1万年来气候变暖时期,至少都是中国大地的好时候,温暖期有意无意地对应着社会的稳定和生产的发展。例如殷商时代,例如空前开放的唐代,等等。在对人类历史进程的影响方面,环境究竟起着怎样的作用,是一个值得研讨的问题。
  从崔之久发掘石器时代遗址,引出了一系列有意味的话题,其一是,为时几十年的多学科综合考察,各学科的密切交流,训练出一大批像崔之久这样的通才--将多种学科熔于一炉,相得益彰;走出狭窄的专业,面向博大精深的自然界。事实上专业本是人为划分,尤其是建国以来照搬苏联教育模式,分科过细,在思想方法上造成局限。青藏队组队起初,尚可分这个专家那个专家,例如植物方面,从事植被的、区系划分的、森林生态的乃至森林蓄积量的......过细分工,各自为战,只是到了考察后期,老青藏们才差不多个个通才,成为综合性强的生态学家,地球科学家;尤其这项事业的领导者们,一方面,他们仍然是精通本专业的行家,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他们早已超越了单一专业,以跨学科的优势,具备了综合与多向思维,才能够引导青藏研究步步登高。
  另一话题是,按照那一传统教育模式,文理隔膜,人文社科界也存在着类似弊端:人文研究与自然科学相脱离。自然科学家研究环境变化,针对的是纯自然,不太涉及人类;而考古学家则只考虑人类历程,不太懂也不涉及自然和环境。这并非研究方法问题,归根结底,的确是一个思想方法问题。一个新近的例子似乎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北京大学为百年校庆大兴土木,建楼房挖地基时在地下5米深处出土一口封盖的完好的井。此事让考古学家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把井埋在地下?咨询了崔之久,问题迎刃而解:自元代以来近千年间华北平原下沉了10米,这口明代的井岂不正好在地下5米深处。
  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深入日益向着国际化发展,国际化的研究日益要求各学科在高层面上的融会贯通。ICDP国际全球变化研究规划中特别强调,必须把自然、人文、经济诸领域综合起来研究。老青藏队员们先行了一步,从多年前就开始密切关注高原环境变迁对于人类活动的影响。老青藏章铭陶,从最初的地下水专业起步,从事过青藏高原的地热调查,进行过生产应用规划工作,退休后与瑞典人合作,准备搞3000年来的气候变化,并想从冰雪中找出人类活动尤其是工业革命300年间是否在青藏高原留下痕迹。崔之久教授拟定中的课题则是《中国北方历史时期人地关系》;兰州大学李吉均院士的学生潘保田负责的课题为《河西地区环境演变与人地关系研究》;黄慰文在1998年考古学年会上的发言题目就是《新生代环境与中国西南地区考古》。刘东生院士则参与指导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青藏高原环境与发展"课题,勉励社会科学家们,主动靠拢自然科学,关注自然科学研究成果,走自然与社会相结合的研究之路。
  社会科学工作者应当具备相当的自然科学知识,自然科学工作者应当具备人文情怀。我们已经看到,在自然与人文的结合方面,自然科学家走在了前面。
  从已发现的新、旧石器时代遗迹看来,现在大都已是无人居住的荒凉之地。而在几千年、几万年前,这些地方显然适于人类生存。这一现象对于说明当地几万年来的气候环境变迁具有意义,但对于我们的人类演化话题则显得距离遥远。这一条人类发生发展的源流呵,究竟怎样在青藏高原上行进;或者说,青藏高原的隆起,对于人类演化及其进程有着怎样的关联,将由谁来给出答案呢?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曾有美国生物学家奥斯朋、美国地质学家葛利浦等,相继提出了人类起源"亚洲说"。其中葛利浦先生已经注意到青藏高原。中国古人类学界权威学者贾兰坡先生认为:"我相信在亚洲南部,即巴基斯坦以东和中国的广大西南部,如云贵高原地区会找到人类的根,当然也不要忘记西藏地区。因为当上新世的猿类演变为人的时候,那里原属潮湿的亚热带气候,还是一片葱郁的土地,年平均气温达10℃左右,适合各种生物生长"。
  西藏地区没有被忘记。刘东生院士主张在今后的青藏研究中,加入有关人类起源问题的考察研究,他认为这是一项非常有意味的工作。
  --寻访远古生命的蛛丝蚂迹,恢复一条古往今来的青藏高原生命史之链,这一使命这一事业多么诱人;它尽管刚刚开始,还没有取得如同其它兄弟学科所取得的令人眩目的成就,但它潜力巨大。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青藏高原的考察研究具有着怎样的张力和魅力。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19-10-30
第十章   在冰山雪原间

  1998年3月间,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项目年会在京举行。作为国家"八五"基础科学研究攀登计划的继续,"青藏高原形成、环境变化与区域可持续发展研究"仍被列入"九五"攀登计划43个项目之一。一年一度的学术交流会在各专题出野外之前的三月份按期举行。来自北京、南京、兰州等地中科院各有关研究所和兰州大学等各高校的28个专题负责人,各路诸候齐集北京。与往年风景有所不同的是各课题主持人的更换:曾为几十年来青藏科考中坚力量的老将们纷纷年满60岁,按中科院规定多已离岗,或退居二线,给他们的弟子当参谋助手,继续青藏事业--他们的弟子,一批中青年科学家意气风发地登上前台。青藏项目首席科学家孙鸿烈院士主持会议,刘东生、施雅风、李吉均、李文华四位院士分坐两旁,"老青藏"郑度、林振耀、潘裕生、邓万明、孙东立依然在场,其余的是一张张充满热情的年青面孔。这情形恰似自然界的更新演替--青藏研究事业犹如一株常开不谢的无限花序,犹如一场不见终点的接力赛事。可以说,这真是一个富有历史性的时刻。
  这还是一个喜庆的时刻。3月21日这一天,会场上的热烈气氛中似乎隐约着莫名其妙的喜气洋洋。起初大家并不知道这喜悦所为何来,待到迈进餐厅,看到每张餐桌上摆放的生日蛋糕,不由得释然--青藏高原研究会办公室主任冯雪华关照大家,施老并不知道今天为他安排了八十华诞宴会,咱们给他一个惊喜!
  当施雅风在孙鸿烈、李吉均两院士陪同下步入餐厅,全场起立鼓掌致意,冯雪华代表中青年科学家,代表所有在场的不在场的青藏队员,代表不朽的青藏研究事业,向施老献上一束怒放的鲜花,万千的敬意和爱戴之情尽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
  这位开创了中国冰川学的"中国现代冰川之父",这位推动了青藏研究事业进展的灵魂人物,这位曾主持过珠穆朗玛、希夏邦马等一系列青藏科考、走过南极北极、又曾以75岁高龄登临贡嘎山视察海洋性冰川的老一代科学家,这位不仅使中国的冰川研究、也使中国有关全球变化研究走向国际学术舞台的科学带头人,这位曾培养出像姚檀栋、李世杰这样一代杰出人才的优秀导师,理应尽享殊荣--如今他所带出的博士生们又都担任了博士生导师,可谓桃李满天下,遍青藏。
  此刻,这位满头华发的老人慈祥和蔼地微笑着,以他惯常的神态。那双凝视了中国的冰峰雪岭足有40年的眼睛,此刻流溢的温热足以融冰化雪;还因为洞悉了人生和自然,此刻那眼神里闪烁着超世的光辉。
  一部中国冰川学的成长史,就写在他智慧的前额上。
  且让我们就此遥望冰川--那看来与人类生活相距甚远,而其实与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冰川,听一听冰川学家们对于冰川和冰川学定义与意义的解说--
  作为天然冰体的冰川,是由多年降雪不断积累变质而成,它具有一定形状并一直在运动着,以较长时期存在于地球寒冷地区。冰川是自然界中具有强生命力的物体,它至少有四个特点:发育与存在的长期性;运动性;是一种特殊的变质冰;在大陆上形成的、具有一定形态和规模的冰体。冰川是地球上重要的淡水资源库,世界上陆地面积的十分之一强,亦即大约1470万平方公里面积为冰川所覆盖;所库存的淡水资源达2800万立方公里,占全球淡水资源总量的五分之四--可见它的存在对于人类生活的影响之巨大。
--源自青藏高原的中国和南亚的大江大河,差不多都由冰川孕育;黄河之水最初来自地下,但沿途也由冰川不断补给。可否说,冰川是我们母亲河流之母。
  冰川学的外文原意为冰学。冰川学有狭义和广义之分。19世纪中叶,当瑞士科学家阿伽西,在阿尔卑斯山麓的下鹰冰川着手测量冰川运动那一刻起,一门崭新的学科就此开辟,虽然其时它的研究对象还仅限于高山冰川和岛屿冰川及地球发展史的冰期问题。一个半世纪以来,国际冰川学历经发展成长的若干阶段,日趋综合完善。广义冰川学除研究冰川、冰盖的形成、特征、变化和作用过程外,还研究地表积雪、雪崩、风吹雪、季节结冰、海冰、河冰、湖冰、地下冰等一切冰体;现代冰川学研究内容大致由三部分组成:冰川物理、冰川水文与冰川气候、冰川地质与冰川地貌。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当代,现代冰川学将差不多一应观测和实验新手段尽皆吸纳进本学科研究领域:遥感应用、微波测距、雷达测厚、冰芯分析、深海钻探、低温模拟等等;研究结果的指向也更加纵深广阔,作为恢复过去环境气候变化的最佳手段,以全新的面貌和意义,参与了成为热点的全球变化研究大题目,一跃而为国际科学领域前沿。以南北极冰岩芯所提示的16万年来的全球环境气候变化序列,显示了现代冰川学年轻的生命力,显示了人类借助冰川以期深化认识自然的巨大潜力。
  中国冰川学的诞生仅有40年历史。40年走过了西方一个半世纪的发展历程。一个半世纪的发展历程中的多阶段在中国冰川学领域被压缩为两个时期:前30年间以青藏高原的野外考察为代表,完成了中国境内冰川资源的本底调查;后10年,则与国际接轨,以提取敦德冰川、古里雅冰川、希夏邦马冰川冰岩芯为代表,标明了中国现代冰川学已跻身于国际学术前沿。
  40年来,这一阵营也推举出他们的杰出代表:施雅风在前,崔之久、李吉均、谢自楚紧随左右,紧随左右的还有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的一批骁将:以所长、冻土学家程国栋院士为首的走遍青藏、走遍全国、走向南极的冰川雪原上的英雄群体。后起之秀则是他们的学生们:姚檀栋、秦大河,以及更为年轻的这些学生的学生们。灿若星辰的人才随着事业的成长一道成长。
  中国现代冰川学迈步走向新中国科学舞台,序幕由崔之久拉开。1957年,当他正读着北京大学地理系研究生、正在潜心研究黄河之时,就被幸运地选中为新中国登山科考事业首批科学工作者之一,承担包括冰川在内的贡嘎山地理地貌考察任务。那一年他刚满24岁。从未接受过冰川学专业训练的崔之久,最初的课堂就设在贡嘎山壮丽的海洋性冰川上,唯一的指导者是一本苏联专家编写的《现代冰川考察指南》手册。可谓照本宣科,急用先学,崔之久屹立在贡嘎山的雪风中,按照手册提示的各项要求一一测量记录。但是,贡嘎山课堂的第一课,却是雪崩的洗礼,是濒死体验--
  那是1957年6月的一天,登山队第一次适应性行军,三个结绳组共15人行进在海拔5500米的山道上。阳光耀眼地照射在高耸而辽阔的雪原上,世界晶莹且寂静。积雪有一米多深,崔之久所在小组在前开道。一条尼龙绳拴在了五个人的腰间。崔之久是第二人,前有组长初懋孔,后有同事丁行友,再后还有一位新华社记者张克松。人们屏气敛声,因为这个冰雪世界是如此脆弱,哪怕阳光的融溶或一小点儿声响的扰动,都有可能引发可怕的雪崩。当人们快速穿过一条雪崩甬道时,崔之久一眼瞥见上方的雪壁倾斜,只来得及惊呼一声"雪崩",连人带声音已被铺天盖地的溃雪卷裹而下。--来势迅猛,雷霆万钧,猝不及防,这就是雪崩,雪崩就是这样。其后一个队的日本登山队员,在攀登梅里雪山时,配备了最先进的通讯设备,但当雪崩袭来时,却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发出信息,就全军覆没在冰雪之下。
  感觉到停止了翻滚,崔之久手脚并用钻出雪堆,只见不远处刚刚脱险的记者不失时机地举起相机,抢拍到崔之久爬出死亡险境的镜头。这时,才发现自己已下跌几百米,正置身于半山腰的一个冰洞口。隐约地听到哪里传来呼救声,崔之久赶紧向后一扯,只拉出一截绳头--拉力为1200公斤的尼龙绳已经崩断了;向前一拉用上力了,看来是组长初懋孔被埋在雪下。拼命用双手去刨,可是速度太慢,改用冰镐,忙乱中差一点出错,就差一点儿刨到那人脸上--一张因憋气呈紫酱色的面孔。初懋孔获救,而身后的丁行友,却因并未随雪崩席卷而下,在原地被掩埋过深牺牲了。丁行友是北大地球物理系助教,牺牲时那样年轻,仅仅在前些天,前往贡嘎山路过雅安时,崔之久他们还簇拥着他去看望他在雅安工作的未婚妻。那是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夜晚,年轻人热热闹闹开了一大堆玩笑......而归途中却少了这一个人,途经雅安时崔之久甚至不忍向那个方向再看一眼。
  少了的不仅是这一个人,后有六位登山健儿健儿登贡嘎山登山科考中共牺牲了四位队友。这项事业从一开始就显现了它严峻到严酷的一面。是以高昂的代价换来的,崔之久考察成果《贡嘎山现代冰川初步观察》一文于1958年发表在《地理学报》24卷第三期,被视为中国现代冰川学的第一份研究论文。
  1958年这个热火朝天的大跃进年代,使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中国大地上的一切都覆被了这一色彩。中国冰川学开创起初,是为干旱的大西北开辟水源这一生产应用目的。应甘肃省政府发展河西经济、摸清祁连山冰川资源的要求,中科院组织了北京地理所、地球物理所和兰州大学、北京大学(崔之久入列)、南京大学等高校及国家登山队、甘肃省有关科研部门共18个单位、120人组成的高山冰雪利用研究队,在施雅风的率领下,于1958年7月1日登临祁连山脉一条冰斗冰川,遂将其命名为"七一冰川"。正是在七一冰川现场,又一个急用先学,特邀苏联专家道尔古辛速成式教学,现场向队员们讲述了冰川学知识和考察方法。在后来的三个月中,兵分七路,共攀登了60条冰川,完成了考察任务的同时,建立了冰川观测站和黑化冰雪实验站。并出版了由施雅风主编的我国第一部区域性冰川著作--《祁连山现代冰川考察报告》。再后来,甘肃兰州就成为中国冰川冻土的研究中心--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在此成立。
  为生产经济服务的人工黑化冰雪促进消融获得成功,并用以灌溉田亩,但因诸种原因,地方上未能持续利用--从长远利益计,人工化冰未必是"兴利"之举,这一点不谈也罢。但生产应用课题一直就伴随着这一学科的发展同步进行。六十年代初,为青藏公路-青藏铁路的建设,施雅风倡导了冻土研究;应西藏之请,为解决川藏公路冰川泥石流灾害问题,施雅风倡导了泥石流山地灾害研究,并最早在成(都)-昆(明)铁路建设中得以应用;而七十年代中期受国家委派,前往巴基斯坦中巴公路解决巴托拉冰川问题,则成为冰川学在应用领域中的典范,被视为中国冰川学发展的一个里程碑。
  冰川冻土研究的范围继续扩展。最近,施雅风先生又在倡导对于积雪的研究。统计规律表明,青藏高原的冬季积雪面积的变化,通常直接影响到来年中国东部、日本、东南亚乃至北半球的气候和降水。具体说来例如对于中国东部长江中下游地区而言,如果青藏高原冬季积雪面积增加,季风就将推迟,梅雨过程就将加长,水汽北上就将受阻,北部就将干旱。所以对于青藏高原积雪的研究应当提上日程。日本科学家早已注意到了青藏高原的存在对于这一国度气候变化的影响,10多年来,他们与中国科学家合作,在青藏高原进行季风的研究,全球变暖与青藏高原冰冻圈的研究,青藏高原能量与水份循环的实验研究,等等。总而言之,青藏高原的科学资源和研究价值还在不断地被发现。
  盘桓在喀喇昆仑西南侧巴基斯坦境内的巴托拉冰川,是一条长达59公里的积极活动的冰川,为全世界中纬度地区长度超过50公里的八大冰川之一。1973年春夏之交,冰川洪水爆发,接连冲毁了中(国)-巴(基斯坦)喀喇昆仑公路一路段和两座桥,通车受阻,中巴双方深为焦虑:原址修复,恐此类事端再次发生;公路改道,无疑耗资巨大。为科学决策,中巴议定由中方派出冰川考察组进行可行性研究,预报今后数十年间该冰川的进退变化和冰川融水通道的可能变化,以确定是否必须改道。这项具有经济、政治、学术三重意义的国际性任务历史地选择了施雅风。1974年4月,施雅风率领王文颖、张祥松、蔡祥兴等一个专家组前往巴托拉冰川进行实地考察。
  在异国他乡的帐篷里,一张小板凳,一个石头垫起的木箱作书桌,就是施雅风的工作环境。"真正是其乐融融,"现在已身为中科院资深院士的施雅风每想起那段日子仍然神往不已。他说,喀喇昆仑那两年,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不做领导,不搞行政,远离运动和文山会海,只是一门心思钻研业务。巴托拉冰川神秘莫测、性格多变,它是在前进呢还是在后退?大家意见不一。那好,去现场。大家在冰川旁驻扎下来,昼夜观察测量。结果出来了,是在前进。那么它还要前进多久多远呢?年已55岁的施雅风专注于业务的时候,自感脑子好用,点子也多。调动当时所具备的一切经验和技术手段,并创造性地提出和使用了冰川末端运动速度递减法、波动冰量平衡法。总而言之,为时两年的野外工作和一系列复杂的计算之后,专家小组预言巴托拉冰川近年来将会继续前进,但它的极限前进值仅为180米,最终将在距中巴公路300米处停止前进。冰川前进年限从1975年算起为16年,其后将转入退缩阶段,这一退缩将延续到2030年以后。也就是说,公路无需改道,只需加大桥梁孔径即可。这一安全、经济的修复方案为中巴双方所接受,1978年,这条连接中巴两国的友谊之路恢复通行。1980年和1994年,冰川地理学家家李吉均和张祥松等人两次前往巴托拉冰川验证复核,证实冰川的进退、冰面的增减、冰川的运动速度和消融的有关数据,都与当年的预报基本一致。只有一点略有出入:随着八十年代以来的全球气候转暖,巴托拉冰川消融增加,尚未前进到180米就提前退缩了。
  这一成功预报,中巴两国都表示了相当的满意。连美国著名冰川学家迈尔教授也称赞说,中国冰川学者没有利用计算机等先进设备,而能作出如此精确的冰川预报,是非常出色的成就。
  1974年的斯德哥尔摩国际气象组织会议,正式确认了气候系统概念,并把冰冻圈与大气圈、水圈、生物圈、岩石圈并列为五个组成部分之一,由此可见人类已意识到冰冻圈在气候变化中的重要作用。较之冰川学起步晚一些的冻土学研究,在青藏高原的经济建设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与巴托拉冰川考察同时进行的两个冻土考察研究小组,为时若干年从事着格尔木至拉萨穿越整个藏北高原的经济命脉的建设工作:吴紫旺、李树德穿了三年军装,与人民解放军总后有关设计单位一起,负责格-拉输油管道铺设的设计工作,提供冻土层的有关数据;程国栋、崔之久等人则与多部门合作,承担了青藏公路-青藏铁路通过冻土区的线路选择与解决冻土影响问题。为此,中科院兰州冰川所几乎悉数出动。20多年过去,他们所参与的多项工程都在运行之中:输油管道畅通无阻;青藏公路担负着西藏自治区通往内地的80%的运输能力;青藏铁路建设的冻土难题业已解决,只待上马;于1997年施工的兰(州)-西(宁)-拉(萨)光缆,也已安然通过长达400余公里的永久冻土区,全线完工。这一系列工程在西藏的社会发展和经济建设中起到了举足重轻的作用,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功不可没。
  确切地说,中国冰川学为时30年的第一阶段工作,主要成果体现在完成区域性和全国性的雪、冰、冻土填图。这一基础性工作意味着长期的艰苦的野外考察,意味着一个群体在格外恶劣条件下的终生奉献。这种"格外"的特点,最直观地体现在雪线以上的工作方式:在其它学科,例如植物考察的最高上限,其实是冰川学家们考察活动起始之处,一般学科的终点即他们的起点。而高海拔意味着什么呢,这里有一组数据:受垂直递减率控制,海拔高度每上升100米,平均气温便下降0.6℃,气压下降12.7帕,氧气分压下降1.6帕,水的沸点下降0.3℃。
  另一个特点是,观察的长期性。冰川学家的行为方式不是走来走去,每一冰川差不多都需要为时一两个月的"蹲点"观测。"没有夏天"的冰川学家们的常规工作环境:置身于冰冻圈中,趴冰卧雪,忍受着寒冷、低压和缺氧对于生命极限的挑战,及随之而来的对身体的慢性损害:吃不下、睡不着、嘴唇溃烂,全身浮肿。非常规的险境遭遇包括雪崩、泥石流的威胁,暴风雪中的迷失,那些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机时刻......说明了这一点,就不必一一罗列青藏高原冰川考察中相关的艰险和危难,相关的日常的艰辛岁月:雪原沼泽地带反反复复的陷车、挖车,风雪掀翻了帐篷的奇寒之夜,每走一步都会感到肺与心脏的重负,以及对于严重高山反应者的紧急救护,绝处逢生的喜悦,在雪山冰原间所能体会到的生命的脆弱与生命的壮丽,以及每一次考察结束时的如释重负和万千感慨......差不多都是这样,写作者尽可以对于青藏高原每条山川的考察过程具细写来,但那不仅有雷同之嫌,即使冰川学家们也不会赞同--毕竟,不畏艰辛、不惧死亡,乃是冰川学家必备的最基本的品格。每一次化险为夷之后,他们总会庆幸不已:"好险!"每一回野外考察结束,都不免有不堪回首的感喟,但当第二年再出野外,重又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直上--选择了这一事业,同时意味着接纳了与之相关的一切。
  不是不珍惜生命,恰恰相反,正因为生命已皈依这项事业,更显得无比珍贵。而事业能够遇到真心追求它的人也相当不易。就这一意义上说来,生命与身体并不仅仅属于个人,科学生命值得加倍珍惜。早年经历过贡嘎山死亡的洗礼,经历过慕士塔格冻残右手五指和右脚拇趾的崔之久,一生无悔,年过花甲仍壮怀激烈。他说,假如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想我能够追求的,还是冰川--只能是冰川。
  所以施雅风才说,冰川事业是一项豪迈的事业,是勇敢者的事业。
  但是如果不列举几个实例,又难以使世界使人们了解青藏高原冰川冻土考察事业的真实情形。尽管全世界的山岳冰川都在高山之上,毕竟海拔高度有差异。欧洲最著名的冰川考察与游览胜地阿尔卑斯山,海拔仅在三、四千米,且有缆车直通山顶;冰川末端流逸在两千米处,那儿通常人来车往,鸟语花香。施雅风去北极,是一次愉悦的旅行;去南极长城站,也说假如不是太远的话,可真是一个休养的好地方。综观南北极,除了严寒可畏,至少没有缺氧可畏。而青藏高原的冰川考察,即便帐篷搭在冰舌末端处,也时常在五千米以上。这一海拔高度足以让许许多多人听而生畏。且让我们随手拈来几个实例,以略见冰川冻土野外考察之一斑。
  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所于1962年在唐古拉山脚下的土门格拉煤矿设立了长期连续观测的冻土定点观测站。这里地处藏北腹地,气候恶劣,加之海拔在5000米以上,永久冻土层厚达百米以下,冬季最低气温可达零下40多度。在这儿,母鸡不生蛋,猪呢越养越瘦,最后全都死于非命。冻土观测站的工作是综合性的,是对这一地区地质、水文、气象和冻土的长期观察和连续记录。由于煤层在永冻层,容易发生塌方冒顶事故,他们同时承担的还有井下安全措施的研究设计。所谓"站",只不过一排简陋土房;吃的很糟,一片青菜叶也不见,餐餐都是黄豆炖海带,想起来都反胃;那时没有高压锅,米饭煮成半熟。站上人员按规定每半年轮换一次,但李树德他们1965年秋季上来工作半年后,接班的却不见了人影:原来文革开始,科研工作无人问津。就这样在站上坚持了整整23个月,直到1967年9月下山。李树德的模样已惨不忍睹,下山后就被所里安排到青岛疗养院休养三个月。李树德胃口大开,一餐可吃进两斤重的海鱼,除了大吃就是大睡。青岛医学院得知此事大喜,连忙邀请李树德去做教材活标本--作为人类在极高山地区严重的不适应病例,他的里里外外都被直观的或被心电图、被X光射线等一切检测手段所显示,专家向学生们一一指点讲解:这个人的脸色为何黑红,嘴唇为何青紫,心室因何扩大,还有脉搏,大脑,肺部,肠胃......的种种异常;这些综合症状说明了什么?同学们,这,就是典型的"高山适应不全症"!
  说起地球第三极冰冻圈工作环境的酷劣,至少在缺氧方面远远超过南北极。不然为何秦大河--那位因参与人类首次徒步穿越南极壮举而名播天下的英雄秦大河,居然在珠穆朗玛峰的冰川上走了"麦城"。
  1990年国际横穿南极科学探险考察队从南极半岛出发,南下南极点,通过世界寒极"不可接近地区",到达苏联和平站,历时220天,徒步(滑雪)5986公里。此举旨在促使为时30年的南极条约"和平、合作、友谊"精神,在1991年该条约期满时能够得以持续,并促进世界各国在南极科考与和平利用南极方面的合作和友谊。这一考察队由来自美、法、英、日、苏、中六国六位队员组成,秦大河有幸成为其中之一,而且只有他和苏联队员是科学家,其余为探险家。这次徒步穿越南极活动,之所以引起国际社会的极大关注,除去它为人类首次徒步穿越,它所试图传达的人类和平理想意义之外,更有它的极尽艰险。秦大河他们面对的是零下50℃之低的低温严寒,和随时遭遇的暴风雪的威胁。--1911年冬季,英国海军军官斯科特率领的一支考察队,在到达南极点后的返回途中,曾全军覆没于暴风雪的极度严寒中。秦大河丢掉了几乎所有衣服,只穿一厚一薄两件绒衣,就为多带回一些冰雪样品,被队友们开玩笑称为"疯狂的科学家";除去这一雅号外,使秦大河名播天下的还有一个称号:不会滑雪而滑雪穿越南极的中国人。在最初的一段时间,秦大河不得不以跑步随队前进。每天驻扎下来,别人可以休息,唯独秦大河不可以。他要练习滑雪,要挖坑,观测和采集冰雪样,还要做搭帐篷、做饭和喂狗之类常规工作。就凭着一股坚强毅力,在这一无人工作过的地区,为人类获取了极其珍贵的资料。秦大河载誉归来,沿途受到美、法、澳、日等国家首脑的会见,在国内更是鲜花与欢呼的海洋。就是这样的一位誉满全球的南极英雄,不料却在第三极的珠峰险遭灭顶之灾。
  1995年,秦大河率队去珠穆朗玛峰钻取冰岩芯。对于青藏高原,他并不陌生。早在1981年开始,他正做着李吉均教授的研究生时,就与老师和同学姚檀栋、周尚哲一起,参加了横断山脉的冰川考察。对于第三极的特别艰苦的工作环境,他有着充分的思想与体力的准备。正当盛年的秦大河无论在青藏,在南极,从事的都是超越人类极限的活动,都在创造着人类面对自然的奇迹。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仅仅一个小感冒就使他倒下。而这一倒下非同小可,居然昏迷了四天--那是高原上最可怕的、几乎是不治之症的脑水肿。如果不是正巧遇到美国登山队,不是登山队医生所携带的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高压氧舱,这个奇迹就永远不会再发生--医学研究证明,脑水肿患者在48小时内必死无疑。但秦大河毕竟秦大河,他于不幸之中创出万幸,再破纪录--脑昏迷90多个小时后再度苏醒,愈后未留任何后遗症。连美国医生也惊叹:奇迹!奇迹!
  40多年间攀山越岭,冰川考察这一"危险工种"的操作中,居然没有一个人出现生命之虞,果然奇迹。但不留下一些印迹如何可能。崔之久朝拜"冰川之父"慕士塔格,祭献了自己的右手五指;李吉均呢,则在七、八十年代的面上考察中,里里外外布满了"冰川擦痕"--在藏南的卡惹拉冰川,他患了肺水肿,从此留下了隐患;在青藏东南缘的贡嘎山海螺沟冰川,他失足跌进冰裂缝,摔伤了膝盖,卡断了两根肋骨。最严重的一次,苏珍带队在西昆仑极大陆冰川的考察中,在慕士塔格打钻取样,发生蒸汽钻爆炸事故,硕士生刘时银顿时双手血淋淋,星夜兼程赶到南疆军区院,还好,保住了双手......
  日常的艰难,突发的惊险,是习以为常的工作生活方式。若有人问起经历过程和感受,老青藏们最健忘的正是这类事端,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大陆性冰川如何如何,海洋性冰川如何如何,讲他们所欣赏的、所憬慕的,与自然亲切的对应关系--那有多么壮美,那壮美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的。特别是在都市里谈到这些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满含着超现实的神往。
  高原上的现代冰川差不多都被走遍了,是靠一个群体走遍的--青藏高原现代冰川面积为4.9万平方公里,占全国冰川总面积的83%以上;古冰川遗迹也被普遍地走过。李吉均和李炳元一起,绘制了青藏高原第四纪冰川遗迹分布图,说明了即使在冰期最盛期,冰川规模虽大于现代,但远远未形成全面覆盖青藏高原的统一大冰盖。
  这里涉及到国际学术界一个曾经的热点话题。早至本世纪二十年代时,就有人提出第四纪青藏高原被冰川覆盖的问题。到五十年代,又有人旧话重提;八十年代,德国学者库勒来青藏高原考察,进一步提出一两万年前的末次大冰期,青藏高原两百多万平方公里面积被覆盖在1400米厚的冰盖之下,只有柴达木盆地和雅鲁藏布江谷地除外。
  中国科学家认真对待这一学术问题的讨论,这一巨大冰盖存在与否,涉及到古环境气候及相关方面的客观和真实,涉及到对其时周边地区,海平面的降低乃至对全球产生怎样的影响问题。参与青藏科考的学者们纷纷撰文,否定大冰盖观点,并在有关国际学术会上宣讲,在有关国际学术刊物上发表。具体论证论据无须详述,总而言之,中国学者的观点受到普遍支持;国际著名冰川地貌学家布尔顿教授一棰定了音:李吉均等人的观点是正确的,而库勒的观点只不过是一个愿望。
  太具体的学术问题大约超出了一般人的关怀范围,之所以写到它,是为说明当今国际学术舞台上,中国科学家对青藏高原所拥有的发言权。
  几十年的冰川考察经历一言难尽,且让我们将这一阶段暂且打住,进入冰芯。
  在进入冰芯之前,有必要约略了解两个背景。其一是冰芯研究的应运而生。冰期划分始于阿尔卑斯山。德国学者彭克依据阿尔卑斯的冰碛遗迹将第四纪以来划分为四个冰期--只有先后顺序,无法确定年代;但在深海钻探成果出现之前,它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作为经典,是唯一的参照系。六十年代希夏邦马峰考察中,对于冰川沉积仍然套用这一模式。深海沉积正在那时做出了贡献,把第四纪两百万年间划分出23个冷暖旋回周期,成为古环境变化的一个标准柱。有人曾将冰川沉积和深海沉积作了对比:前者像在黑板上写字,擦了再写,此前的不留痕迹;后者像在墙上刷漆,一层一层,可以剥离分析。理所当然地,经典冰期理论被抛弃。幸好人们在北极和南极钻取了冰岩芯,才使得冰川这一介质在当代科学中振作了生命。目前,两极冰芯和深海沉积、和中国黄土研究三足鼎立,在全球变化研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共同承担起揭示过往地球环境气候变化的重任,而且已经相当出色地做到了。
  为说明冰芯研究和全球变化研究之重要,让我们暂时稍稍离开青藏,去看一看南极科学竞技场。已冻结领土要求的南极洲目前是进行科学研究的圣地,几十个国家、数十个学科在冰天雪地里进行研究,进行国际合作。我国也在那里建立了长城站和中山站。研究的热点问题就是全球变化。这一问题不仅涉及到人类子孙的生存问题,同时影响到未来世界战略格局问题。正如秦大河所言,如果三、五十年后西伯利亚的苔原地区气候变得温暖,适合农作物的生长而成为一个世界粮仓;与此同时,如果美国西部农业地区变得持续干旱而不利于作物生长,这恐怕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此这不仅是一个科学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和战略问题。环境问题已成为世人所关心的话题,各发达国家首脑们所极为重视的问题,竞选总统演说中一般少不了的话题。这就是国家无分大小,都纷纷投以巨资在南极设站从事研究的原因所在。
  另一背景,是青藏研究进入新阶段。
  20世纪最后10年,青藏高原研究步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为时40年的大规模多学科综合考察第一期宣告结束;第二期,以纳入国家基础科学研究"攀登"计划为转折点,标志着青藏研究的成熟与深化;标志着这一事业已由国家科学研究体系中的组成部分跻身为国家建设计划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这一转折可用四字概括--继往开来。
  回望以往数十年间考察之路,高原的雪风、高原的骄阳伴随着事业的进行,伴随着众多的新发现、新理论、新假说和新问题涌现。这是以野外工作为主的青藏研究一期阶段,它更多地属于凭借双眼和双脚,更多地属于探险性质的填补空白、积累资料和综合分析的基础工作,科研成果也主要体现为直观的、静态的、定性的区域性面上考察和形象化描述。正是这些最基础的工作和一定程度的理论建树,奠定了青藏高原在全球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并为第二期的深入研究提供了同样不可或缺的坚实依托。
  九十年代的青藏研究无疑具有了脱胎换骨的崭新面貌。野外工作仍在继续,但专题研究、抽象思维得以强化,从现象到本质;得以强化的还有科学思想的现代化、实验手段的正规化和研究内容的全球化。视野和思路的改观表现在从区域性走向全球性,与国际研究接轨:从青藏高原看全球,从全球看青藏高原;阵容和面貌的改观则表现在相当一批跨世纪的青年科学家的加入,经历了"八五"计划的过渡之后,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青藏项目中的各课题差不多均由青年人担纲。所以这一年代还是青藏队老中青三代荟萃的黄金时段及其之后的自然演替过渡。
  --国家八五"攀登"计划青藏项目(1992-1996):青藏高原形成演化、环境变迁与生态系统研究
  --国家九五"攀登"计划青藏项目(1997-2000):青藏高原环境变化与区域可持续发展研究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19-10-30
       概言之,指向的是对于青藏高原隆升机制即地球动力学方面的研究;是青藏高原隆起与环境变化的研究;是阐明青藏高原对全球变化的影响和响应的研究;是对于青藏高原与全球变化相互关系的研究;是对于结合青藏高原社会、经济发展的需要,进行可持续发展方向和途径的研究。
  交代了这两个背景,让我们重新进入冰芯。由年青的姚檀栋博士主持的希夏邦马冰芯被评为'97中国十大科技进展。该项目并创造了科学野外考察海拔最高、获取冰芯样品最多等多项世界纪录。
  泱泱大国,科学技术日新月异,能将它列入令人瞩目的前沿,可见冰芯在全球变化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同时说明了国家对它的重视程度。
  冰芯研究是近年来现代冰川学的一个新的分支,它与多学科交叉,是一充满希望的边缘学科;它赋予传统冰川学研究以新的视角:冰川不仅是地球气候变化的敏感指示器,也是过去地球气候环境变化的良好记录器。因为古往今来所有在大气中循环的物质都会随大气环流而抵达冰川上空,沉降在冰雪表面,最终形成冰芯纪录。如同树木年轮一样,高分辨率的冰芯可精细到每一年。每一年的各种信息被大自然装订成册,冰封在人迹罕至的极高山之巅。它的每一参数都至少载有一个地球系统变化过程的信息:不同时期的气温高低、降水量大小、宇宙射线强度变化、太阳活动和地球磁场强度变化、大气溶胶、沙漠演化、植被演替、生物活动、大气成分和大气环流强度乃至火山活动信息等等,在晚近到数百年,它还记录了人类活动对气候环境影响的痕迹。大自然选择了冰雪这一方式作日记,人类在最近的几十年中才发现了这一秘密,然后就去破译它。
  今天的青藏高原已成为国际冰芯研究继南北极之后又一个新的角逐场,是由于它地处中低纬度,距离人类生活环境最近;南、北、中部三极地区的同时研究有助于全球变化大尺度范围作全景式面貌展现。还因青藏高原作为亚洲季风-高原季风的策源地,它所包含的信息对于恢复并预测未来高亚洲以及全球气候环境变化具有重要意义。
  中国的冰芯研究虽然起步较晚,于八十年代中期方才开始,但它起步就迅跑。在1997年钻取希夏邦马冰岩芯之前的十多年间,姚檀栋他们与美国科学家合作,已成功地取得了祁连山敦德冰芯、西昆仑古里雅冰芯,从中获取了分别为1万年和15万年的古气候环境的连续纪录。后者为中国首次建立了仅有的过去15万年来高精度气候变化序列。从冰芯记录中,姚檀栋读出了什么呢?从敦德冰芯中,他读出了人类进入农耕时代1万年以来所经历的两次高温事件,分别距今8400-8500年和距今2900-3000年;读出了全新世小冰期500年来所经历的3次冷期和3次暖期。通过与上海冬季温度记录的比较发现,敦德冰芯所记录的西部变暖、变冷趋势早于上海冬温记录所反映的东部变暖、变冷趋势。从古里雅冰芯中,他读出了两万年来,气温在短短二、三十年间,气温突变可达10℃,这在格陵兰同期冰芯中也有所发现;还读出了青藏高原近几十年来明显的增温趋势,且升温幅度大于周围地区;与格陵兰冰芯比较的结果,发现青藏高原的气候变化与格陵兰冰盖气候变化具有遥相关关系--这一点很重要。如果青藏高原的冰芯只能说明它自己,它就不具备普遍价值。与北极可以遥相对应,至少说明青藏高原和整个北半球处于在同一大空间尺度的耦合系统中;说明了来自青藏高原的信息具有全球意义。
  从冰芯中,姚檀栋还读出了许多,那是统计数字中渐显的普遍规律性的东西,他现在能够捕捉到的大致有:青藏高原作为气候敏感区,13000年间气候变化与全球基本同步但又独具特色。气候变化事件中,具有超前性;变热缓慢而变冷快;其变化幅度较之南极北极,较之周围地区要显著得多;每一次冷暖变化中,变暖时降水增加,变冷时降水减少,而降水变化滞后于温度变化;大气中的尘埃量,也在变暖时减少,反之增加。希夏邦马冰芯中则强烈体现着与印度洋西南季风完全对应的关系:暖时季风加强,冷时季风减弱,或者应当反过来说,西南季风强盛时气候就暖温度就高,西南季风减弱时气候就冷气温降低。
       姚檀栋还在希夏邦马冰芯中读出了近几十年间铅含量的明显变化。由于汽油含铅,铅污染主要来自汽车尾气之类排放中。20世纪四十年代,冰芯所提示的铅含量微乎其微,五十年代有所升高,六、七十年代缓慢上升,七、八十年代骤增。这说明了什么了呢?首先说明铅含量的多少与印度工业发展的疾徐成正比,污染源来自印度;第二说明了印度季风可以到达7000米以上高处,翻越喜马拉雅的垭口向北挺进。而在传统的看法中,印度季风最高爬坡能力为5000米。
  从冰芯中的二氧化碳含量看来,尚未达到10万年前的水平,也就是说,10万年前较之现在大气中二氧化碳含量更高,气候更暖。当今普遍的说法是,自工业革命以来的几百年间,由于人为因素,大气中二氧化碳增加导致温室效应,令人们为之忧虑。与此同时,科学界尚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全球变暖的趋势仍属于自然过程,自然过程远大于人为过程。姚檀栋依据冰芯所给出的各种指标,基本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目前全球变暖尚未超出自然范围,至少在20世纪末以前,仍是自然因素在起主导作用。
  冰芯记录中还有许多应当读出而暂时没能读出的。即使现象和一般规律也未能完全读出。而判读过去只是冰芯研究的第一步,第二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是研究变化机制,唯此才能达到研究的终极目标:预报未来。认识现象,寻求规律,探索机理,预报未来,最终服务于人类。现在是打开过去的钥匙,过去和现在是打开未来的钥匙。
  就其终极目标看来,冰芯研究和其它相关研究,例如湖泊岩芯、天然剖面等,今天正在迈出的是第一步,可谓任重道远,可谓潜力巨大,可谓充满诱惑,并且希望在前。
  起步就迅跑,一步一个台阶。1997年,再上希夏邦马。
  中美联合希夏邦马达索普冰川荣膺'97中国十大科技进展之一,所创多项世界之最中,除了攀登海拔最高、采集样品最多之外,还有高山工作时间最长、困难和危险性最大。希夏邦马峰海拔高达8012米,为世界第十四高峰;达索普冰川像一条银白巨龙,以数千米的高差,近乎垂直的坡度奔泻而下。汽车只通到海拔5400米处,卸车,建起一号营地。从樟木口岸接来13位操着各种英语的老外:美方队长汤姆森教授和他的三位学生、一位俄罗斯人和四位秘鲁打工仔,另有中方雇佣的四名尼泊尔登山掮客。8月20日,在冰川侧畔5800米处的冰碛阶地建起大本营。
  5000公斤重量的仪器设备就靠当地雇来的20多头牦牛从5400米处驮到5800米处。落差只有400米的高度,人群和牛群整整走了七个小时。但海拔5800米的大本营所在地已是号称"高原之舟"的牦牛最高劳作上限,它再也不肯往上走了;而当地民工因敬畏山神,也不再前行。所以这5吨重的器材全部由中方队员从5800米处背到7000米处的工作现场。这真是一项苦役。在徒手攀登尚嫌吃力的冰雪山地上,重负在身的人就这样艰难地在没膝深的雪中跋涉,在冰塔林中蠕动,一直往返了50天。先是往上背设备行李,继后是往下背冰芯,再后来撤点又是设备行李。这条冰雪之路上每天都有蠕动着的人影:十步一小歇,百步一大歇,麻木得没有了思想,唯有机械地挪动躯体。陡坡区还有隐藏在积雪下的大大小小的冰裂缝,深不可测。一路险象环生,不时有惊呼声传来,有人失足掉了进去,不过还好的是,每一次都被行囊、被箱子之类卡住,尽管如此,仍然使大家一次次吃惊不小。
  姚檀栋既是领队,是科学家,也身先士卒兼任民工搬运工。从大学时代起就参与冰川考察,算来至今也有20年的考察经历了。与冰雪为伍的人,哪一样惊险没遇到过呢。前几年在西昆仑6000米以上的古里雅冰川,就险遭厄运。那天下午暴风雪骤起,天昏地暗,能见度仅有一米。为避免灾难性事件发生,姚檀栋立即决定撤离,并亲自驾驶雪上摩托,把队员们分批送回营地。当第一批安全到达后,他只身返回,不想风雪中走迷了路,误入另一条冰裂隙遍布的冰舌。雪野茫茫,风雪扑面,他一面减速行驶,一面极力辨别和寻找标志物。忽然,他感到车尾一沉,大事不好!反应还算敏捷的姚檀栋,随手将车头来一个90度转向,全身向前一扑--雪上摩托成了冰下摩托。富有经验的姚檀栋匍匐前进了两个小时,才爬出了这片要命的冰裂缝地区,好不容易找到焦急万分地等待着他的队友,五个人在暴风雪中摸索了整整一夜,总算活着返回了营地。
  中国的冰芯事业选择了适合它的带头人。自1984年敦德冰芯起,与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伯德极地研究中心的合作开始,姚檀栋瞄准了冰芯,投身其中,一步到位地进入了国际前沿,在全新意义的青藏项目中,他成为引人注目的一颗明星。1954年出生的姚檀栋正像他同代人一样经历复杂。他生长在甘肃,当过三年农民。1975年他考取了兰州大学地质地理系,是他幸运的转折点。在兰大,他上的第一课是施雅风讲述的巴托拉冰川考察。那一成功的预报避免了公路改道,为国家节省了巨额经费,显示了科学的力量和价值,给年轻的姚檀栋留下了深刻印象。从师李吉均,从学识到人品他都寻找到了榜样的力量;大学毕业后,读过李吉均的硕士生,又成为施雅风的第一位博士生,这使他终生获益。而在法国最权威的冰芯机构做博士后的经历、与外国专家一道进行对南极卡罗琳娜冰芯研究的经历、此后在美国的实验室里从事古里雅冰芯研究的经历,又使他如虎添翼。说起来,国外的研究设备真好,物质条件和生活环境真好,尤其是工作效率真高,说高出国内三倍之多也不为过。所以面对美国专家的盛情挽留,说此心不为所动是假的;但是,青藏高原的诱惑与召唤是如此强烈,他发现自己所面向的始终是青藏高原,较之南北两极,地处中低纬度、与人类生活更为接近的这一地区具有无可比拟的价值。最终结果是,他携带着青藏冰芯研究的合作计划归来。他的美国同行兼老师汤姆森教授成为他的长期合作伙伴。
  这一合作计划正在实施过程中。9月10日开钻。四台钻机是美方提供的先进设备。钻机昼夜不停地轰响在寂静了千万年的山野间。其它相关学科也在同时有条不紊地进行。蒲健辰负责协调和安排打钻、运输和野外其它工作之外,他的本专业是有关冰川物资平衡、冰层温度和冰川末端变化的观测研究。这是一项需要团结协作的群体性工作:高山上雪风又大又猛,纷扬的雪不是天上飘落的,是从地面刮起来的。一个人挖坑采雪样,就得有好几个人站在雪坑边护卫,抵挡雪风,不然顷刻间连人带坑都会被埋在雪下。冰川积累的测杆分布在方圆几公里的冰雪平台上,要一根一根走遍,在松软的积雪上走来走去,走不了几步就要深呼吸几次,又不敢多一刻的停留,生怕测不完;更何况如果天气突变的话,迷了路就有生命危险;走也艰难,不走也艰难。每一回测量冰层温度,要在冰天雪地中守候至少一个小时,捱到观测时间开始工作时,手也冻僵了,全身都在发抖--每一资料数据都来之不易,都与生命等值。
  清晨7时45分,段克勤该起身观测气象了。他其实一夜没睡,高山反应头痛得厉害。一不小心碰到帐顶,顿时凝霜就冰凉地落进脖颈,浑身一个激灵。钻出睡袋,面对硬梆梆的雨鞋和因汗湿又被冻得同样硬梆梆的毡袜直发怵。真想重新躺下,那样头痛会好过一些,但是--但是什么呢?只能是咬紧牙关,用九牛二虎之力套上鞋袜--这些平生最简单的日常动作,在这里都要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个年轻人战胜自己的最大动力,是记住了施老先生的那名名言:干冰川是一项英勇豪迈的事业。段克勤就是默念着这句话,就像佛教徒念诵六字真言那样,支撑着他走出帐篷,走向曦光微明的山野,走向观测点。用握不住笔的手记录:观测表显示,零下18℃,地温表显示,零下24℃。此刻,他在凛冽的寒气中凝视着天空,天空正像一块巨大的蓝水晶;遥望东方天际,那儿渐渐泛起霞光,太阳将要升起。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汤姆森教授26岁的学生尚怀特因病倒下,紧急送往拉萨,登飞机送往美国,抢救无效不幸去世。不久,他所在的研究机构便以尚怀特的名字命名了一个基金会,以纪念这位为冰川事业献身的年轻人。
  至10月20日,历时40天,全长480米、总重量为5吨的三根冰岩芯被成功地获取。
  各为5吨重的器材和冰岩芯被队员们一一运送下山,这无疑是为时两个月苦役的最后一战。此时海拔7000米处已是零下30℃,不少人的手脚都已冻坏。但任务已经完成,返程在即,队员们还是感到了轻松,都有了浏览希峰风光的兴致--你看,蓝色天幕下,冰峰银光闪闪,似流非流的冰舌四下延伸,冰水湖镶嵌在远山之中。凭高望远,草原上野驴奔驰,牦牛点点。一切都那样纯净美好,一切艰难困苦算得了什么。
  那些说"活着真好!""天堂是比出来的"之类话语的人,多半是感觉敏锐且擅长抒情的年轻人,是在历经格外的艰辛,或是逃脱危机,只不过是与队友重逢,或是钻进暖意的帐篷之后发出的感叹。年轻人时时记起施雅风先生的勉励:冰川事业--勇敢者的事业,豪迈的事业。年轻人承认这一点,并以此为荣,但私下里又给补充了一句:艰苦的事业。
  姚檀栋归纳了此次考察的初步成果:
  首次取得海拔7000米处的深孔冰芯3根,分别长160米左右,其中两根穿透冰川底部,到达基岩;
  首次获取了海拔7000米处的地面气象观测资料;
  首次确认了在中纬度高山冰川上存在重结晶带,发展了冰川作用带的理论;
  首次获取了中国冰川的最低冰温纪录,并观测了达索普冰川的积累量变化;
  首次收集了海拔7000米处的大气样体和粒雪层孔隙中的气体......
  从冰芯中获取的两万多个样品数据的研究,正在中美两国的实验室内进行着。前所未知的创新发现陆续问世。成果之一是干雪带的发现,其中一个孔里提供了一个连续的带谱。这一发现是对冰川学理论的一大贡献。南北两极均有干雪带存在,曾有苏联科学家设想中低纬度冰川中也应存在,六十年代的希峰和珠峰考察中未曾发现,这一次终于显现出来  从冰芯开始,我们对于青藏研究的叙述就要进入环境--古环境话题,这是一个引人入胜的热点话题。冰芯与下一章将要述及的湖泊岩芯以及天然剖面的研究,作为一株树上的三个分枝,同为国家"攀登计划"青藏项目中,有关晚新生代以来高原环境变迁的子课题。有关这一研究迄今所取得的重大成果,且留待下一章徐徐道来。那是有关青藏高原自晚新生代几千万年以来,隆升与夷平相交替,古地理环境的变化过程;是有关青藏高原在上升到临界高度以后,对于中国、亚洲和全球气候环境格局变化的重大影响;是中国科学家对于所参与的国际题目--全球变化研究的重要贡献。
  在这里,在这冰川雪原间,最纯净的空间里,万年雪风吹拂下,就让我们与考察队员们一起,领略最灿烂的阳光从雪峰那一侧耀眼地升起,让我们一同沉思默想,一同感悟和升华。在这里,实在有一种高于科研本身的东西存在,是它,贯穿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以来青藏科考的全过程,流注于每一位参与者的身心生命。那样一种存在,闪耀在青藏高原的千山万水,通透着本书的每一章节,它无所不在;它闪烁在每一位新老青藏队员的身上,想要遮掩也掩蔽不住。因了这一闪光,这群本可以平凡一生的人不再平凡,生命因之生动,因之壮烈而神圣,并因事业的壮丽而群体辉煌。
  这犹如灵魂一般的存在,是一种精神存在--人类精神,科学精神,为科学而献身的精神。
  "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足珍贵,只有一样真正有价值的,就是敢于向人类未知的领域、从来没解决过的生存问题挑战的勇气"。(房龙语)
  然而对于这一精神这一勇气何以传达?有没有比语言更好的方式?对于这样一群以毕生为代价的人,这样一个以群体生命相话的事业,一切文字只是苍白。
  科学本来就象征着欢乐、安宁和光明。科学的召集,事业的凝聚,我们一路看过最初走向青藏高原的那群矫健身影,行进在高天阔地间英姿勃勃的年华,一直看过壮心未已的暮年,而前头,仍是少有人迹甚至无人走过的无路之路,伸向远方。
  这是特别的人生。老青藏们以青藏高原为生活方式。
  特别的人生在特别的年代里,有着特别的幸与不幸的遭际。幸运在于有价值的生活与追求,不幸在于(我们已知的)非个人因素促成的那一切。尤其是,在与生命等值的事业中,他们中的许多人未能达到自己的应有高度,本来可以更好一些。而且这一代人终将被后来者迅速跨过。如果试举一例,不妨从青藏大地构造说起。1973年,我们的青藏研究者就发现并提出了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碰撞拼结的现象,但直到12年后,由土耳其学者森格将这一模式扩展到阿尔卑斯-喜马拉雅整个地区,提出不同世代特提斯概念时,才成为国际地学的重大进展。功亏一篑在于全球视野的缺乏,全球视野的缺乏在于彼时的闭关政策,而诸如此类的训戒则长久地令中国科学界引为憾事。
  这一些令人黯然神伤之处,恰恰又为我们所要赞美的精神添加了一抹悲壮,一份沉重。也因此使我们的赞美难以高调和高光。
  一路看过来,直看到老青藏队员们各自的辉煌和归宿。我们看到青藏高原之于他们,既是生活方式,也是精神寄托,是相动的感知和融入。我们看到了一个场景:每当一个阶段结束,课题有所调整,或每当(按中科院规定)年满60岁退休离岗,一些人被迫告别的时候,不仅仅是失落感,凄惶感,不平不甘感,就连武素功那样勇敢无畏的大汉,一生"冒险家"的头衔,离去时竟然也老泪纵横,大放悲声。
  至此,我们还能说些什么。
  对于这一可敬群体的每个体来说,就他们一生所身处的环境、他们的努力和贡献而言,可以说他们个个问心无愧,几乎无懈可击。命运不止是个人的命运。我们注目于身后更为广阔的时代与历史。
  千年前的千年,在古代文明堪称昌达的东方,在中国,一度有领先的"四大发明"的光芒闪耀在世纪边缘的星空,遥远地也曾有过诗人屈原气壮山河的先声《天问》;在西方世界所经历的漫长的中世纪里,科学曾让位于宗教神学,科学的脚步一度中止。同一时期,中国的科学技术却在千年间领先于西方。然而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直漫长到20世纪初叶的近代,科学精神已失落得几近于无,《天问》的发问成为绝响;中国人沉醉于"天人合一"的似是而非的迷幻境界,在臆想的世界中心里安享日月轮回。直到西方科学再次崛起。一个半世纪以来是达尔文时代,是产生科学巨匠的时代,在这一时代里,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正在为生存为自由为尊严而战。即使当独立的新中国宣告诞生,中国科学界所面临的也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局面;那之后的几十年间,又经历过一个欲说还休的曲折之路,方才迈上科学坦途。
  因之中西科学水准有不可比性。在现代科学领域,中国真正是西方的学生。至少就地球科学而言,西方对于人类贡献巨大,中国人阅读的教科书译自西方--从自然宇宙观到元素周期表,从时间(宏观的地质年代与公元纪年,微观的日时分秒)、空间(经纬度和海拔高度)的界定,到学科(地质地理生物等)、分类(门纲目科属种)和技术手段(计算机之类)。在青藏高原,中国科学家无言地接受了曾经的古海被以希腊神话中海神命名的特提斯;不能容忍的是殖民色彩的那一类,有意抹去当地原名而强行以西方人名加诸名山大川,例如对珠穆朗玛(英国人的埃菲勒斯)、例如黄河源头鄂陵湖、扎陵湖(沙俄的俄罗斯人湖等)。对于青藏高原上大量的以外国名字命名的生物物种,只有心情复杂。
  那些都是旧时代留下的痕迹。不可比性应该随着那一时代终结。中国科学家秉承了自屈原以降中国知识分子的报国之心,拳拳赤子之情。不仅在青藏高原科学事业中有突出表现,在八十年代以来,新老青藏队员中的许多人有机会出国,在一流的实验室里从事学业和研究工作,其中也有许多人被对方挽留,有机会定居国外,但他们无一去国,一方面由于魂系青藏,报效祖国,另一方面,虽说科学家是没有国界的,但国家的实力仍是一个科学家的依托和地位的象征。这一问题的另一面则是,一个国家包括地球科学在内的科学事业的发展,既是这个国家综合国力的一个明显标志,也是这个国家得以保持独立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必要措施。很难设想一个对自己生活的国度和地球缺乏了解和感情的民族,会是一个高素质的民族;一个不存在大批优秀科学家的国家,会是一个拥有尊严和国际地位的国家。
  青藏科考事业占有地利人和,在八十年代初期一度在国际上占有领先地位。青藏队一度拥有科学界的国家奥林匹克队的雄心壮志,挺进国际学术界。但随着国门的开放,外国科学家的大量进入,地利优势不再。国家虽然一直在支持这一事业,但与国力所限有一定的关系,扶持强度不足--一个格陵兰冰芯的钻取,耗资2600万美元;而为时五年、数百人参与、课题众多的八五攀登青藏项目,全部资金仅有1200万元人民币。因钱设事,首席科学家孙鸿烈不得不忍痛割爱,例如生物多样性等研究在项目中未能列入;不仅如此,"攀登"之前的许多研究也告终止--所采集的各种动植物、剖面标本只得搁置,已竣稿的考察报告因出版经费的无着落而搁浅,尤其是,不少没能安排进项目的老青藏们只得另谋"生路"。而迄今为止,中国科学院的科研人员微薄薪俸尚且不能悉数发放,只能领取70%,其余从所在项目中得到解决。在我们已经熟悉了的科学家中,那些当年青藏科考的勇士们,有不少人已经放下了手中干了大半辈子的活儿,寻找其它项目,寻找国际合作伙伴......
  一流的科学家,二流的设备器材,三流的资金扶持--这就是青藏高原研究事业一直以来的状况(需要说明的是,1999年青藏项目被纳入简称为973计划的"国家重点基础研究规划"中,国家支持将有所改善)。
  寄厚望于近年间科教兴国战略的实施。在科学事业上,如果能以重视和扶持体育界国家奥林匹克队那样的决心扶持科学界,扶持青藏项目,就好了。那么走向国际科学竞争场并博得名次,如果不是指日可待,距离还会很遥远吗?
  有国力问题,也有国民重视和爱惜的认识与情感问题。当下那位因希夏邦马冰芯而献身的美国学生尚怀特,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在美国建立;当年那位因中亚和青藏研究而名满天下的斯文.赫定,一个世纪以来享有国家的荣耀。他身后的人们在他的博物馆里继续着他的事业,并赫然以"斯文.赫定在西藏的大自然遗产"为题;还有一位不朽者,因南极探险而牺牲的英国军官斯科特,他的遗言和书信通过电线迅速传播到赞叹而又惊异的世界。英国国王在英国国家主教堂里,跪下来悼念这几位英雄;国家为他在剑桥建立了斯科特极地研究所,他的家乡耸立起他的雕像......著名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没有为先于斯科特一个月到达南极点的挪威人阿蒙森这位世界南极第一人作传,他选择了这位遇难的英雄--
  "壮丽的毁灭,虽死犹生,失败中会产生攀登无限高峰的意志。因为只有雄心壮志才会点燃起火热的心,去做那些获得成就和轻易成功是极为偶然的事。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占绝对优势的恶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最伟大的悲剧,一个作家只是有时候去创作它们,而生活创作的悲剧却要多至一千倍"。
  斯科特之死曾轰动了整个西方世界,英国举国上下所表现的,通过作家的文笔所传达的,同样属于人类精神--那就是对于未知的渴望,对于勇敢先行者的崇敬。
  科教兴国,是否首先在对民族精神中所欠缺部分的补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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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连接一条自然史之链

  承接上一章,我们继续行进在环境-古环境领域中,继续有关青藏高原隆升所引起的古环境变化话题。在攀登计划中它以"青藏高原隆起与环境变化重大事件研究"之名被列入第二课题。说来这一课题本身也经历了一个形成和演化过程。隆升问题的提出,就从1964年希夏邦马峰考察时发现的那几片石化了的高山栎树叶开始,正可谓一叶知秋,一叶知沧桑;在其后的西藏考察中,新的多方面的证据陆续出现。青藏队在1977年秋季的威海学术会上,多学科专家从不同领域纷纷出示了这些证据材料,证实青藏高原上升到如此高度,强烈隆升在两三百万年前。这一青藏高原理论问题上的重大突破,由李吉均执笔写成《青藏高原隆起的时代、幅度和形式的探讨》一文,首次提出这一问题,在国内国外产生极大影响,后来成为引用率最高的一篇文章,并被收进美国地质教科书中。自那时开始,李吉均所注目的就不再仅仅是冰川,地貌、第四纪等,凡与演化有关的都一并纳入关怀之列。到八十年代末,由施雅风先生正式提出这一课题,以李吉均、王苏民、姚檀栋、李世杰为骨干,从兰州讨论到南京,最终达成一项重大项目建议书,题目就是"青藏高原晚新生代以来的隆升与环境变化"。孙鸿烈院士将之列为攀登计划的重要研究内容。
  全球变化这一题目之所以成为目前国际地球科学的前沿领域,之所以受到各国政府、科学团体和大众传媒及社会公众的普遍重视和关心,就因这一新领域研究的产生直接起因于人类目前所面临的日益严重的环境问题。为从高层次、多角度和整体上把握和理解环境演变及其原因,有关科学家提出了地球系统的全新概念,特别强调研究地球系统各圈层间的相互关联和相互作用。由此,国际科学联合会(ICSU)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正式实施"地圈-生物圈计划"(IGBP),"过去全球变化"就是该项计划中的核心项目之一。响应这一计划,我国相应设立了一些重大研究计划,青藏高原隆升与环境变化即在其中恢复和连接青藏高原一条自然史之链成为对应全球变化的核心内容。
       作为研究过去环境变化一株树上的三个分枝之一,新手段湖泊岩芯被提上日程。李世杰也由冰川沉积转而为湖泊沉积。南京大学地理系毕业的李世杰,给施雅风先生做了硕士生又做博士生,从事第四纪冰川研究多年,他发现古冰川对于重大气候环境事件的研究是有价值的,但也仅此而已。冷期中冰川前进尚可留下沉积物,暖期中冰川后退却不留痕迹--黑板上的字迹被擦了去,再也读不出。而1987年在甜水海打下的两个浅钻,尽管只分别读到7万年和4万年,但湖芯以连续性好、分辨率高的特点吸引了李世杰。在施雅风先生的支持下,李世杰从此致力于湖泊岩芯研究。
  人类正在利用已掌握的所有手段去探知一部大自然的履历--从沉积岩中的古生物化石,到天然剖面的古土壤和孢粉,从深海和湖泊的沉积岩芯,到冰芯和树木年轮。不同载体所能揭示的时间尺度和精度有所不同,所能提取的古环境气候信息的参数有同有异,各具优势与不足,可以互为参照,优势互补,最终殊途同归--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
  较之冰芯,湖泊岩芯这一边缘学科崛起得更晚。六、七十年代,国际地学界热衷于深海钻探。深海岩芯较为清晰地勾画出200万年间存在着的23个冷暖旋回周期,仅有先后顺序而无确切年代的阿尔卑斯山经典冰期理论因之被淘汰。深海岩芯所建立的气候旋回,与南北极所揭示的16万年来的气候环境变化、与刘东生黄土研究的250万年以来33层古土壤与黄土相交替的变化序列遥相对应,为国际地质学界设定了权威坐标系。
  深海岩芯的不足之处是沉积速率较低,分辨率相应也低:200万年仅有十几米厚度;而湖泊沉积较快,青藏高原的许多湖泊年沉积率可达1毫米左右;分辨率也高:青藏东部若尔盖盆地湖泊岩芯310米厚度即为90万年积累。由于湖泊岩芯的这一特性,更由于湖泊广布世界各地,且在中低纬度人类生存地区分布,湖泊沉积能够忠实反映陆地上气候变化过程;以及它的记录的连续性、所提供信息的丰富性,理所当然地,湖芯研究继深海岩芯研究之后,与冰芯研究一道成为全球变化的热点。最近的几年里,国际科学界继大洋钻探之后,又提出"大陆钻探计划",较之当年的"深海钻探计划",目的在于加强陆地湖盆的连续沉积研究。
  湖泊岩芯研究八五期间由中科院南京湖泊所王苏民教授主持,他也由此步入青藏研究领域,一位老将新兵。王苏民是文化革命结束后我国第一批选派出国的留学生,幸运地就读于爱因斯坦的母校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从师于国际著名地质学家、深海钻探专家许靖华教授。在国外的两年中,他踏勘了多种类型的湖泊,了解了国际湖泊研究领域进展,并与许先生的大弟子、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湖泊研究中心主任凯利.凯兹教授一道,实践了多个湖泊岩芯的工作。1983年,王苏民学成归来。展望前程,雄心勃勃:二十年前西欧的科学水平也算不得很高,中国科学家奋斗二十年,照样上得去!
  经过一番考虑和争论,八五"攀登"的两个钻孔确定在若尔盖和甜水海,这样,东西部差异很大的青藏高原气候模型就有了代表性。对于若尔盖的选择,是考虑到七十年代为在这一地区找水,曾用地球物理方法做过勘探的因素,相关资料为地下深部情况提供了依据。王苏民亲自带队前往若尔盖盆地,行前施雅风院士特别强调说,这是青藏高原第一个湖泊深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儿就是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中红军过草地的地方,我国高原最大的一片沼泽地。它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化过程。曾经的一片汪洋,曾经的外流湖泊,随着高原的隆升,大约在120万年前后它转而为封闭型湖盆,伴随着气候变化周期水涨水落,不足万年前的丰水期,它还是一个上万平方公里的大湖;当黄河切开盆地,湖水流失,而今只余沼泽大湖盆。当年,沼泽草甸上生长着茂密的草丛,草丛的露水曾打湿过骑马者的裤角;深不见底的沼泽沉沦过一些马匹甚至红军战士。半个多世纪过去,1993年的若尔盖生态环境相比当年发生了显著变化,沼泽干缩,草甸退化,那么荒凉。海拔虽说只有3000多米,气候却格外恶劣--六、七月份的夜晚还滴水成冰。
  由于对湖芯钻孔要求严格,特请富有高原勘探经验的青海省建材部钻探队操作。王苏民与60多岁的钻探队老队长反复研究实施方案,遇到流沙层怎么办,遇到粘土层怎么办,流沙流动,粘土可塑,都将影响钻孔和岩芯柱质量。一个确保成功的措施是,钻机昼夜不停。
  开钻第一天,王苏民亲自值夜班随时处理各种情况。滴水成冰的夜晚,钻筒里提上来的岩芯柱一下子就冻结成冰柱,王苏民也几乎冻结成冰柱,第二天发起烧来。他的几个博士生格外着急,慌忙塞给他两片药;比别人更着急的是王苏民自己,接过药看也不看就一口吞了下去。结果更糟:磺胺过敏,浑身水泡。吉普车送到玛曲县城,医生给开了最好的药,返回驻地请当地乡村医生帮助输液,结果越治越糟--吃了县城医生的药,药物反应全身浮肿;输了乡村医生的液,全都输到静脉以外,双臂成了水萝卜。只好不再医治,全靠自己的体力捱过了一个星期,痊愈时脱了一层皮。
  十一个白昼,十一个夜晚,钻机未停。沉积了90万年岁月的310米岩芯顺利地重见天日。以10厘米为间隔,300多米岩芯柱被截为3000多个样品,王苏民在中国的实验室里分析,他的一群博士生们分别带着样品到美国、德国,到英国和奥地利去分析。每一样品以同步分析13种指标:粒度、孢粉、介形虫、古地磁、矿物、同位素及有机物质等。以化学方法测定介形虫壳体的微量元素锶钙镁含量,肉眼看不见的0.1毫米大小的古生物壳体中,就含有古湖水中温度和盐度的信息。这显然是当前国际最先进的方法
  最先进的高精密度分析设备在西方。对于若尔盖湖泊岩芯的研究就体现了国际合作的优势互补,王苏民的师兄弟成为合作伙伴,由中方出资请人家帮助做,国内所做的关键样品也要拿去美国对检,以保障准确程度。
  若尔盖湖泊岩芯高分辨率、长时间序列地恢复了青藏高原90万年来的气候环境演化历史,这样的程度目前在中国还是唯一的。湖芯研究显示,90万年经历了三个大的阶段。从沉积颗粒的粗细和沉积速率加大的三个时期:80万年、40万年和15万年前,正好与此前所认识到的三次强烈上升时间同步;湖芯显示的气候变化也与强烈隆升有着密切的因果关系,正好与黄土研究互为印证:到达3000-3500米的隆升高度造成了古冰川大规模发育,冷高压加强,60万年前典型地反映了青藏高原极冷湿的环境,而那一时期黄土堆积颗粒变粗、土层加厚;第二阶段的50万年到15万年前,青藏高原进一步变冷变干,那时喜马拉雅山脉的高度已足以阻挡水汽输送,冰川规模缩小,地面吸收太阳辐射加大,高原面上冷热源效应明显,反应在黄土高原,50万年后季节旋回加强,冷暖干湿交替明显;第三阶段15万年左右是一个重要时期,高度、环境和气候规律与现代相似,或者说,青藏高原的现代气候格局正是15万年前那一次强烈隆升所奠定的基础。
  还可以与国际坐标相对应的,是90万年以来的磁极方向显示。地质史上几亿年来,曾反复出现过南极变北极、北极变南极的磁极倒转之变故。六十年代的大西洋海底磁力调查时,发现了自新生洋脊处由近而远几成水平、正反磁极相间排列的磁性条带。在以往的研究中,还发现过磁极倒转事件中的若干小事件:反磁极中一度出现的正磁极现象,或者情形正好相反,被称作原因不明的小事件。若尔盖湖芯研究的一个特别贡献,或称意外发现,是向小事件说法提出了挑战。在湖泊所与德国合作的课题中,王苏民的博士生吴守云四年中做了3000件样品,发现了一些磁场变化的无效性:深水缺氧环境中,有机物分解,一些含铁物质被还原,形成新的矿种,例如焦黄铁矿,磁黄铁矿等。因此新的含磁铁矿物在形成时的磁性排列并不代表沉积时的磁性排列,难免出现相反现象。如果把这一小环境的变化当作地球普遍的磁极变化,不免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吴守云就此撰文在英国皇家学会杂志、在国际地球物理学报上刊载,引起大反响,引发了一个新的国际研究热点--此前国外也有人注意到这一现象,曾有少量几篇文章发表,而吴守云所做样品最多,工作最细,更具说服力。
  借用的当年物理勘探数据有一些偏差,原拟300米打穿沉积层直抵基底岩石计划未遂;不过估计此距基岩不远。若尔盖这一断陷湖盆大约形成于120万年,彼时正值青藏高原构造活动活跃时期。120万年以来随着高原抬升它有升有降,相对于周围环境它在沉降,但总体态势以升为主。从湖泊沉积中碳酸盐富集层和泥炭层看来,似曾有过干涸时期。现在地表保留的只是一两万年前最后一次高湖面遗迹;若尔盖古湖百万年来生死轮回的痕迹已被岁月的沉积掩埋。
  若尔盖湖芯研究典型地说明了九十年代以来青藏研究特点:规范化、定量化、现代化、国际性--国际性的参照和国际性的合作。成果与竞争来自实验室,但艰苦的野外工作仍是前提。
  与若尔盖盆地钻孔差不多同时进行的,是西昆仑甜水海之战。至少就自然条件来说,4800米处的高寒使甜水海钻孔工作更其艰苦。这还在其次,令人心急如焚的主要还在于受挫经历,以至险些未能完成任务:第一年只搞了地球物理勘探,确定钻孔位置;第二年实施,从西宁出发,走新疆,穿戈壁,上昆仑,历时十几天到达目的地,却因钻井队设备问题--岩芯管不适合永久冻土地带,无功而返;第三年,经过一冬的严密准备,由李世杰博士带队,三进甜水海。
  这一次车队从兰州出发,穿过西部中国,再走柴达木盆地,再翻阿尔金山,在塔里木盆地沙漠公路一度受阻--沙海茫茫,一段不足1公里的路段主人们整整走上半天,是用木杠垫路,一点一点挪出沙海的;到达高原边缘,从叶城到西昆仑通往西藏的公路正在维修,每月仅在1日、11日、21日三天放行。总之,从兰州出发,行程4300公里,星夜兼程历时12天,千辛万苦总算到达。
  而甜水海正以格外恶劣的环境气候等待着胆敢踏进它的领地的八位科学家和十二名钻井工。它故伎重施,让每个人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让许多人呕吐不止,钻井队长的脸肿得老大,眼睛成了两条缝。人们艰难地卸下设备,人工搭起钻井架,12位钻井工人分为三班,歇人不歇钻机。那些钻工每坚持一会儿,就往地下一躺,恨不能再不起来,恨不能马上完工。李世杰高山反应也够厉害,算上西昆仑考察那次,他已是第四次来到这里,早已领教过甜水海的"格外"。由于纬度偏北加之区域小气候恶劣,4800米高度的感觉不亚于藏东南的6000米。西昆仑考察时连久经沙场的老青藏们全都在这儿落魄地"栽"过。李世杰第一次独当一面,自觉压力巨大,责任重大,而时间紧迫。行前在北京,导师施雅风再三强调,无论多困难,也要把甜水海"啃"下来。所以他丝毫不敢怠慢,昼夜在现场督阵,确保岩芯完整。当一截截岩芯柱从地下依次完整地提取出来,在李世杰的眼里,它们贵比黄金。
  这一次是有备而来,用加热法解决了岩芯管在多年冻土层中的运行障碍--也许李世杰曾经的工程兵经历有助于参与解决技术问题;另一个值得李世杰特别庆幸的是,孔位选择恰当,钻机畅行无阻。尽管艰难但很顺利地,20多天时间提取了57米长度的世界最高海拔地区的湖泊岩芯,装入冰柜,赶在新藏公路放行之日下山。
  比黄金更珍贵的甜水海湖泊岩芯忠实地记录了24万年以来的气候环境信息,虽然只是一孔之见,但幸运的李世杰选点正确,钻孔位置正在当年的湖泊沉降中心,从中捕获了许多重要信息。尤其幸运的是,一个直径不大的钻孔,居然打出了一个被称为"冰筏沉积"的大颗漂砾,连同冰期冻土扰动的岩层被完整地提取出来,由此揭示了倒数第二次冰期的发育时间、冰期作用的规模和性质,较准确地说明了几次冷事件。而此前对于这一冰期的认识含糊,只有凭冰川沉积物的经验推论,缺乏典型证据,年代也无法确定。这一系列秘密就在甜水海一钻中得以解决。
  湖泊岩芯中还显现出距今15万年左右这一大湖怎样由外流转而为封闭,曾经流入塔里木盆地的古河流也届时消失,这与李吉均由共和盆地所发现论证的15万年前强烈上升的新构造运动"共和运动"不谋而合--同一次新构造运动使得青藏东西部同时改变了地貌。另外,甜水海岩芯中所发现的海相有孔虫也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它并非海洋的证据,而是特殊环境中所发生的生物变异现象。此前国内学者在许多湖泊发现过海相化石,曾经顺理成章地以为彼时彼地即是古海。甜水海的工作澄清了国内学术界在这一问题上的认识。
  湖泊岩芯从一开始就显示了它在认识过去环境中的突出作用和巨大潜力。目前王苏民所主持的中科院湖泊与环境开放研究室共有18位科研人员,资历最低者也是博士生。他在全国各地选择了近20个湖泊,从事的课题为:上百万年间的古湖泊研究;几千年间历史时期,人与自然相互作用对湖泊的影响及对策研究;现代湖泊定量研究并与应用相结合。--再过十年--王苏民教授胸有成竹,他说,再过十年,相信中国的湖泊研究一定能走在国际前列。
  较之冰芯研究和黄土研究,湖泊沉积所受制约因素较多,对它的研究相对复杂一些。不仅易受构造运动控制,沉降中心发生改变,开放性的河流沉积也时常与封闭型的湖泊沉积叠加一起,而且不同的山地河流带来不同的岩性,来自地下、地表和降雨成分各异,难以寻找到权威的共性指标,这在国际上也是有待攻克的难关。上述湖泊深孔可以根据各种环境对应指标,以数百年至千年尺度,恢复几十万年来气候环境变化的冷暖旋回和历经阶段,但这远非目标所在。目标是十年计精度的定量研究。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19-10-30
      九五"攀登"青藏项目中,李世杰博士担任了湖泊专题负责人。这一专题名称为"现代湖泊沉积过程及其古环境重建"。与八五"攀登"中的湖泊沉积研究不同之处在于,建立现代环境条件下的沉积过程:湖泊钻孔由深而浅,时间尺度由长而短,分辨程度也相应地由粗而精。将以几十年来的湖泊现代沉积中的物理、化学、生物等指标所包含的众多信息,与几十年来所拥有的准确气象记录相对照,建立标准参照系,进而恢复2000年来的气候环境变化--两千年来短尺度气候变化,树木年轮研究及国内文献均有记载。以此为坐标,反推以往百、千万年,其准确性与可信度将可想而知。
  1998年夏季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李世杰博士一行10人从青藏东北部若尔盖湖盆开始,经可可西里穿过大部藏北高原,沿途考察了不下20个湖泊。不用拿七十年代湖泊所同事和测绘队的地图所提供的各湖泊的数据逐一核对,不必刻意比较,只是凭他十多年来野外实地考察的直观感觉,他看到一度相识的那些湖泊,深水湖变成浅水湖范围缩小矿化度增高,浅水湖已经干涸成为沼泽,原先的沼泽地已可行车其上,沼泽草甸也已退化为半荒漠草原,半荒漠草原由于冻土消融,地下水位下降,正在变成荒漠,这是青藏北部地区普遍存在的状况。
  此次考察在若尔盖湖盆一住20天,集中工作在盆地中央的兴错湖。有两只美丽的黑颈鹤,每天或伫立或翩飞在湖畔草甸上,陪伴着考察队员们。它们年年飞临此地,定会吃惊于湖水为何会年复一年地变浅吧?它们若有信息遗传,一定记得祖先们有关黄金时代的美好记忆:这个夏季家园曾经那样温暖湿润,湖水映照蓝天,湖畔森林草原......李世杰这一次测出了这个黄金时代:兴错最高一级古湖岸线距今仅有6800年,那时的湖面高出现在17米,湖水满而外溢;直到5500年前才退缩而为封闭湖。最近的几十年来退缩尤甚,兴措湖在1969年绘制的地图上尚有3.2平方公里的水面,但眼下湖水接近干涸,沼泽拓宽了领地。
  沼泽地带成为进入湖心打钻的障碍。身量小巧些的夏威岚,大冷的天里只穿一条短裤,腰间拴上绳子,手持两块宽木板,手脚并用挪过几十米宽的沼泽地,再用绳子把船拖过去。终于取到了1.5米深度、时间为几千年的沉积物。
  告别了兴错湖畔的两只黑颈鹤,驱车前往可可西里苟鲁错,八年前打下一个浅孔的那座大湖。李世杰一眼望去就被惊呆了:当年数十平方公里、平均水深在1.3米以上的湖泊,而今已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盐湖,一层薄薄的饱和盐水覆盖其上,由于浓度超常,虽临风而水波不兴,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追本溯源对于流域考察的结果,发现西部从前注入该湖的流水已完全断开,许多补给湖泊的小支流也已断流,想来是变暖造成地下泉水水位下降,无力提供水源了吧;近年来降水似未见减少,只不过蒸发远远大于降水补给罢了
  若尔盖、可可西里,考察路线向青藏高原腹地延伸。此次考察的重点地区在唐古拉和念青唐古拉两大山脉之间。这一带分布的湖泊群,可以较为典型地反映青藏高原内部的变化情况。其中重点解剖了安多境内的错那湖和兹格塘湖,以及藏北高原南缘的纳木湖。
  这支野外考察队里还有一位外国专家,前任国际湖泊学会主席、国际湖泊研究权威人士、奥地利科学院院士罗夫勒教授。他做过50多年的高山湖泊工作,从南美的安第斯山到北美的落基山,从秘鲁到伊朗,从台湾玉山到尼泊尔珠峰南坡,上百个国家都已走过,唯独没来过西藏。还是六十年代在尼泊尔山地工作时,抑制不住对山那边的好奇,曾偷偷越过国境,张望了一番而已。许多年前他就对纳木湖充满了兴趣:"神秘的纳木湖"--国外对该湖水质众说不一,淡水、咸水、半咸水,各执一词。此次终以71岁高龄夙愿得偿,参与了李世杰项目的合作,第一次进入西藏,深入考察了一回藏北,乘坐橡皮船在纳木湖湖面上作了短途航行,在30米水深处取了浅层岩芯;对于湖水取样化验结果,是PH值很高的碱水--当然,这只是局部湖水结果;纳木湖浩浩荡荡1940平方公里,此前许多人从不同地点采样,得出不同结果,例如在冰川融水集中流入湖面的地方,自然要得出淡水的结论。与众多小湖泊的一个重大区别是,纳木湖并无大幅度退缩迹象,湖边七道古湖岸线,记录的是纳木湖从前而非现代的变化过程。
  令身为水生物学家罗夫勒教授格外兴奋的是,藏北湖泊类型和生物类型的丰富性。在唐古拉山口盆地湖泊中,首次发现了活体介形虫的一个新属新种,而目前介形虫类只分布在非洲大陆,在印度境内也仅见一个种;在安多县境内兹格塘错,他们发现了一个奇观:完全封闭、高度碱化的兹格塘,湖水分为多层,温度与化学成分各各不一,不同水层中居然生活着不同的生物类型!半个世纪里搞过那么多高山湖泊的罗夫勒教授第一次见到这一奇观,既惊奇又喜悦,即刻表示回去后马上向奥地利科学院打报告,继续与中方的合作研究。
  魂牵梦绕大半生,相见恨晚,归来时仍兴奋不已。他说,青藏高原最少人类活动干扰,青藏湖泊演化反映了一个纯自然过程;青藏高原是研究全球变化的重要区域,应当引起全世界的重视,它是打开全球变化的一把钥匙。
  告别西藏之时,罗夫勒教授充满神往地表示,青藏高原太大也太漂亮啦,此次西藏之行没有令人感到失望的地方,以后,我还会再来的。
  藏北高原仅仅在万年前后还存在着高湖面时期,那一时期使现今的纳木湖与色林湖远距数百公里而连接为一湖。曾有"湖泊之国"之称的藏北高原,近20年来湖泊退缩强烈,这可不是好兆头。因为湖泊作为水体,对于局地小气候影响显著。湖泊可以保持地下水位,对局地生态环境极为有利;同时在高原深处,外来水汽含量很少,而湖水蒸发到周围山地,形成阵性降水,在高原内部山地和盆地之间造成局地小气候环流;对于冰川发育也是一种补给,最终冰川融水又补给了湖泊--湖泊的存在构成了局地水份循环。理论上说来,全球变暖对于青藏高原似乎是有利的:气候温暖,雨水增多,将有利于河谷地区作物生长,适宜的气候也应当有利于高寒牧场牧草生长。但李世杰在藏北看到的情况却一点儿也不容乐观:湖泊快速干缩,局地生境遭到破坏;季节和多年冻土层本有利于涵养地下水,但暖气候使它消融加速,水位下降,使原本稀疏的草原趋向荒漠化,即使有所增加的降雨无补于因升温而加大的蒸发,可谓资不抵债--这对于藏北高原牧业来讲,委实是一个严峻的局面。
  面对这一严峻局面的当然还不仅仅是藏北高原,西北干旱地区,新疆沙漠地区,都存在着这种忧虑。虽然理论上的分析一般不会错,即温度升高、降水量必大,但这两者似乎并不同步,冰芯研究也反映出降水滞后于变暖的历史现象;那么究竟温度升高多少或持续多久以后,降水才能明显增加,即进入暖湿阶段呢,现在还没能给出量化答复。
  横贯南亚--向东延伸至缅甸,向西进入巴基斯坦,中经印度、尼泊尔--的西瓦利克群,巨厚的沉积物质来自喜马拉雅。对于它的研究历经西方科学家上百年几代人。起先依靠古生物化石建立起地层序列,但就如同经典冰期理论那样,只有先后顺序而无确切年代。最近几十年来,有了古地磁定年这一先进技术,以美国为首、欧洲多国科学家参与的这项研究才做出了最新成果:西瓦利克群的沉积年代为1830万年。
  国内青藏研究中,天然剖面的工作一直在局地进行。进入攀登计划,"晚新生代以来的环境变化"课题中,与冰芯、湖芯并列的还有天然连续地层剖面研究。这项研究旨在建立高原隆升过程,同时参与恢复古环境变化序列。天然剖面研究在黄河上游区、喜马拉雅中段和中昆仑北坡同时进行。"八五"期间仍由老将率队,三地分别为兰州大学李吉均、南京大学王富葆、北京大学崔之久三位教授。
  千百万年来,在高原隆起的过程中,河流锲而不舍地切穿盆地,暴露出过往地质年代的地层,这就是天然剖面。因为天然剖面具有观察方便、采样容易,且可进行横向对比,并可与地貌、构造等相结合进行综合研究的诸多方便条件,所以它历来是研究地质地貌和恢复古环境的重要方法。唯一的问题是需要仔细查找到未经构造变动和未经风化侵蚀的、时间跨度长、连续性好的出露点。由于这项工作并非从零开始,三位老将经验积累何其丰厚,尚未出马,就已胜券在握。
  崔之久的天然剖面地段,位居青藏腹地,高原向柴达木盆地过渡带的中昆仑--昆仑山垭口地区,青藏公路自这一地区南北通过。崔之久与昆仑这一带结缘在七十年代中期,为研究解决青藏铁路建设中的冻土问题,曾在此一住三年。那段时间里,崔之久开创了一门新学问:冰缘地貌研究。所谓冰缘地貌,就是冻土在地表显现出的特征。地下有没有冻土,别人要打个钻看看,崔之久不用打钻,凭肉眼就见分晓。后来他还与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合作考察过这一地区的冰缘地貌,八五"攀登"项目进展的几年中,又与日本北海道大学合作,继续这一地区考察,中昆仑一带被崔之久走成轻车熟路,看得烂熟于心。这一回做天然剖面,又把帐篷扎在了二十年前的旧址上。这多多少少反映了年纪大些的人一种怀旧心理吧。今非昔比,当年登上西昆仑主峰慕士塔格7600米峰顶,是崔之久永远的高度纪录。这一次重返昆仑,发现自己只有5000米的能力了。只好坐阵大本营,指导自己的硕士生、博士生、博士后一个梯队,去攀登高峰。
  崔之久把几处沉积相地层组排列起500万年以来迄今为止的中昆仑地区演化序列。这正是本次强烈隆升前后的重要时期。天然剖面的连续记录显示了隆升过程的间歇特点,构造事件与气候事件同步,渐变与突变交替,隆升与夷平相间。出露在青藏公路原六十二道班附近垭口盆地一套厚近700米的完整剖面,由下而上展示了直到70万年前,此地由低而高、环境由热而凉的渐变过程,其间不时有红色古土壤层和孢粉组合出现,既说明此时沉积中断,这一沉积层因抬升转而为剥蚀层,又说明此时异常暖湿、海拔不过1500米的"半高原"环境气候特征。"昆仑-黄河运动"序幕发生在110万年到70万年之间,这是一个间歇式缓慢抬升渐变过程;主幕骤然突现在70万年到65万年之间,这在地质史上只是瞬间之事,其高度和环境迅速接近现代水平,本次构造事件也使整个青藏高原完成了更新世绝大部分的上升量,大部山地首次进入冰冻圈。这次事件的发生如此之突然,之重要,崔之久意欲将其命名为"昆垭运动"。征求了李吉均意见,李认为,考虑到此次运动与他早先命名的描述黄河发育的"黄河运动"基本同步,实为同一运动在不同地区之反映,建议统称为"昆仑-黄河运动"。
  就是在寻找理想天然剖面的过程中,崔之久发现了这一地区几处新旧石器点,并进行了地层发掘,可以算是意外收获。
  与崔之久的中昆仑天然剖面遥相对应,从1991年到1993年,王富葆在珠穆朗玛峰地区的吉隆、定日一带连续三年做野外工作。自从1958年他挑着两箱银元到定日,找宗本(县长)为登山科考队联系修路开始,30多年间他到过珠峰一带总计有十几次了,这一带是他的"根据地",正像崔之久之于昆仑那样,王富葆也把珠峰一带走成轻车熟路,自得烂熟于心,自称"闭着眼睛也能说出身在何处"。年过60岁的人,带着几位年轻的博士生,翻山越岭找剖面采样品。年轻人眼见敬爱的老师多么安详地享受野外生活,见他只要遇到野韭菜,总是拔起来就吃;见他上山时走得不算快呀,但晃晃悠悠就超前了,学生们佩服他"持续发展能力强"。在吉隆的一条山沟里,王富葆正在弯着腰采样,忽然上方一块比房子还大的石头滚落,王富葆闪避及时,大石只压到了鞋尖处,于是学生们又佩服老师的机警灵活。年轻人还恭维他有"特异功能":在加措拉地方,车陷进河里弄不出来,两位年轻人步行回县里求援,到晚上九点还没回来。王富葆观测了一天的水位,认为水势稳定,车不会被冲走,心想我也回去吧。荒山野地里根本没有路,走了差不多一夜,居然走回来了。这就是学生们恭维他的原因。那晚的夜路上,为提防与狼遭遇,起初口袋里塞满了石头。走累了,就把石头一块一块丢掉,最后连手中的两块石头也给精简了。到县城招待所门前,看看天色尚早,不便打搅别人,就抱着一只大黑狗取暖静待日出。
  这一次在吉隆-卧马盆地,也就是计宏祥他们在1975年发掘三趾马化石群的地方,王富葆他们采集到与临夏、与中昆仑剖面有所不同的另一类典型剖面。这个盆地的沉积始于700万年前,迄于160万年前。最早的底部段含有腕足类、介形虫等化石,三趾马生活时代为600万年前后,有孢粉显示其时气候暖而偏干。古地磁显示距今四、五百万年时为吉尔伯特负极性世;再往上的200万年则为另一正负极性世的过渡阶段。卧马盆地沉积的结束乃是喜马拉雅山强烈隆升的后果之一,另一后果体现在沉积结束后出现的吉隆河六级阶地--地势上升,河流切割。
  现在该谈到兰州大学那一支了。李吉均院士20年间带出了近30位博士和硕士,这一次临夏盆地天然剖面的研究,就为他培养了5名博士生;现在他的博士们也都带起了博士生,他的学生呈几何级增长。正因有了这一群,兰州大学地理系成为当代中国高校最为兴旺的一景。李吉均本是四川人,南京大学地理系毕业后就去了兰州大学,继续学业并从此就教于兰大。大西北的风沙早已把他塑造为西北大汉,他的命运也早已系于再造一个大西北的蓝图之中。作为青藏研究事业中的一支劲旅,李吉均和他的学生们是性格鲜明的一群。"敲死它!"--每当面对一个研究对象,李吉均既心爱它,又需要像面对一个堡垒那样攻克它,就会斩钉截铁地这样说。他的学生们立即随声附和:"敲死它!"。近乎粗鲁的表达方式中显示着决心和信心,那是一步到位,是精益求精,是争取其后别人无法重复、只能另辟蹊径的一种独享"专利"。被他所命名的临夏群,在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的临夏盆地,由起始于3000万年前、结束于360万年前东乡毛沟剖面、1500万年-180万年的王家山剖面,以及相邻的东山顶剖面360万年-170万年左右的早更新世湖相地层相互重新续接,加上160万年以来的黄土沉积记录。由此,中国就拥有了青藏高原东北部3000万年来连续而完整的一部演化史。
  说起临夏剖面的发现和采样过程,既是下了蛮劲,也充满戏剧性。本来一开始就掌握了王家山的地质资料,那是多年前由甘肃省区域调查大队做过的工作。1993年年初,李吉均院士带领一个小组:他的学生方小敏等,还有他的夫人、也是同事的朱俊杰老师一车人,前往王家山踏勘。归途中,李吉均说,走老路没意思,改道吧。于是就走了东乡。在毛沟的山道上停下车,大家下来方便--正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待到你走遍万水千山后,奇迹就会呈现你面前。就在停车方便这一刻,一个经典剖面被发现:李吉均一眼望到的不是山塬深谷,岩石峭壁,而是重重叠叠的层理,上上下下足有四、五百米的良好的天然剖面!随着李老师的指点,大家也都看到了,躲在车里的朱俊杰老师也下了车,一起兴奋地议论着。"敲死它!"李吉均说;"敲死它!"大家跟着说。
  这一敲真就下了蛮劲。从山顶到山底挖一条深为1米的探槽;惯常的厚层剖面古地磁采样间隔3-4米即可,李吉均则要求0.5米-1米的间距;而化学样品仅隔10公分。这一敲就是整整一年,从年初到年底。本来用不了那么久的时间,只是东山顶所采集样品,室内工作发现磁极全部为正极,就是说,同一地层像披一件斗篷那样覆盖下来。冰天雪地的11月里,方小敏带人再上东山顶,挖了两个30米的深井,方才遂愿而归。
  这一年敲出的如果不是世界上最棒的,至少为亚洲陆地剖面之最:它比著名的西瓦利克群还早出1000多万年;它提供了中国最完整的新生代模式地层序列;提供了陆地环境气候变化最长、最连续、千年-万年尺度高分辨率气候变化曲线;第一次提供了北方植物最连续的长期演化史,获得以绝对年龄控制的3000万年以来的孢粉谱;第一次提供了至少青藏高原东北部3000万年以来的隆起数据,360万年以来的"青藏运动"由此命名......
  1993年,是八五攀登计划青藏项目开局第一年,天然剖面旗开得胜,首席科学家孙鸿烈院士深表满意。不仅国内学术界给予高度评价,在国际学术界也有相当的影响。1998年7月间,在兰州召开国际第四纪联合会古土壤委员会学术会议,有18个国家、38位外国专家出席,其中一位被誉为"全球变化里程碑人物"的美国科学家奥普达克,专为临夏群而来,被临夏群吸引而来。他感叹说,这是他一生中所看到的最漂亮的陆地上的磁性剖面。此前两年,还有一位著名的科学家,北太平洋深海钻探负责人大卫.瑞来此考察,撰文称赞临夏天然剖面所揭示的高原隆升信息为"来自青藏北部的第一个声音"。
  自然万物都有各自的轨迹,各自的发生演化都有迹可循。古土壤忠实记录着众多信息,就让后来的有心人去阅读破译。方小敏把高原周围的黄土作了比较,发现以昆仑山-布青山-阿尼玛卿山-秦岭为界,以北为来自亚洲内陆干旱地区的热黄土,以南的冷黄土则来自青藏高原自身;施雅风先生综合多方资料,认为青藏高原进入冰冻圈的时间为80万年前,委托方小敏在古土壤中寻找证据。方小敏就从采自甘孜的冷黄土中找到了冰川遗迹石英颗粒,证实进入冰冻圈的时间不迟于80万年前,亚洲大气环流在此时产生重大转型;古土壤中还提示了亚洲季风演化过程,晚近到末次间冰期季风演化的突发性与不稳定性,提示了中国西部晚更新世气候异常与变干事件,总之有关气候与环境演变的轨迹全都被连续堆积的土壤一一记录在案。
  恢复过去环境变化的手段,除了冰芯、湖芯、天然剖面之外,还有古溶岩、夷平面的研究。
  几千万年的时间里,青藏高原并非一直在上升,那样的话,它早已就高达上万米了;又或者说, 者易折,当地壳岩石圈不能承受之高之重时,它早已倒塌了吧。从现象上看来,几千万年间青藏高原大约历经三次隆升、两次夷平。所谓夷平,相当于下降,是指内部作用停止,它处于稳定平静状态;作用于它的,只剩下了风雨和阳光,还有严寒与冰冻。风化冲刷和剥蚀,使得高原高度一点一点地降低。至今夷平面还随处可见,相对平坦的藏北高原就是一个巨大显示。其实夷平作用乃是常数,即使在隆升过程中也在夷平,只不过收支过于不均衡罢了。就近的例子可见祁连山西侧,通往敦煌的公路南侧,但见山貌奇特,仍具犬牙交错的嶙峋状,却微型如盆景,如沙盘。那便是剥蚀残山,夷平过程的现在进行时。
  风与水带走的物质充填在高原内外的低地湖盆,或随水流入孟加拉湾。西方学者在孟加拉湾钻探中发现了上万米巨厚沉积,认为是从喜马拉雅、从青藏高原搬运而来。研究者说,那是需要把青藏高原削掉几百上千米才会填满孟加拉湾大洋扇的呵。不仅孟加拉湾,青藏高原四周、西缘南缘印度、尼泊尔、巴基斯坦沿线直至阿拉伯海都堆满了这类沉积。很久以来,西方各国的专家们川流不息地竟相前来,进行发掘和研究,国外对于喜马拉雅外围的研究曾一度领先于中国,现在则与国内青藏腹地的研究齐头并进。八五"攀登"期间,结合课题研究需要,由李吉均院士率队走出国界,横贯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进行野外考察。1994年与巴基斯坦合作,从伊斯兰堡南行,横穿波特瓦尔高原,沿喜马拉雅南麓著名的西瓦利克群分布的典型地区一路考察,走过与黄河同时发育的的杰卢姆河谷,发现印度河流域的古冰川曾延伸到海拔1000米谷地的遗迹。第二年应国际山地综合发展中心邀请,李吉均再度率队对尼泊尔中部喜马拉雅南坡地貌、沉积,对贯通南亚的西瓦利克群进行考察。两次考察活动是有益的补充,对于青藏高原面貌和演化历史有了全方位的了解。
  还有对于黄河发育和演化史的考察研究,也为高原隆起提供了佐证。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浩浩荡荡流贯整个中国,5000多公里向东流入海洋。它的发生发展与青藏高原的构造运动息息相关。青藏运动早期所造就的一系列断陷盆地使古湖发育,为黄河水系的构成奠定了基础;伴随着青藏高原的隆起过程,断陷盆地抬升,古湖纷纷消失,从前各自为政的内流水系和湖泊开始连通贯注,并不断向上方溯源侵蚀,170万年前正当青藏运动C幕阶段,黄河向上通过兰州,现代水系格局出现;不仅黄河,长江也与此同时形成泱泱大川,源头已上登上青藏高原。直到120万年前,黄河源还在祁连山,以湟水和大通河为源。这之后又是一次重要改变:"昆仑-黄河运动",黄河切开三门峡东流入海。继续溯源向上,将循化-化隆盆地纳入,15万年前的"共和运动"中,切开了龙羊峡,兼并原共和水系;仅仅一两万年前,方才切穿若尔盖古湖,把源头伸向现代黄河源--鄂陵湖和扎陵湖。
  对于流经兰州的黄河的关注,是李吉均和他的学生们从事了多年的课题。十多年前,当潘保田还在读硕士时就一上再上黄河源。站在玛多"黄河第一桥"上,凝神于桥下流水,哦,黄河之水天上来,源头之水如此之小呵。年轻人很不庄重地说,还没一泡尿大呢!一路看过去,看沿途不断有各路或大或小水流注入,有阿尼玛卿等雪山冰川之水注入,黄河渐就丰沛。从地理学角度划分,兰州为黄河上游-中游的分界处。而上游地区对于黄河多么重要,上游之水多么清澈:它提供给黄河60%-70%的少含泥沙的水量;而中游黄土高原为它提供其余水量的同时,也泥沙俱下,黄河80%-90%的泥沙来自黄土高原  ......
  黄河,是大自然给予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生命与文化之水。对于黄河形成的研究既是青藏研究中的学术问题,同时也为治理黄河提供基础资料--可是为什么需要"治理"我们的母亲河呢?黄河浑浊,黄河断流,本不是黄河之过。
  综合天然剖面的自然记录和同时进行的夷平面、古岩溶、水系发育、高原外围相关沉积和环境演变资料,以及冰芯、湖芯分析,李吉均确认了青藏高原自第三纪末期360万年以来所经历的三期强烈上升,并分别为之命名:第一期为"青藏运动"--360万年至160万年,在240万年前后高原平均高度达到2000米左右;第二期为"昆仑-黄河运动"--110万年至60万年,在80万年前后平均高度达到3000米;第三期为"共和运动",15万年左右开始至今,高度迅速上升为4500-5000米,至今仍在强烈整体隆升过程中。上升速度达每年1厘米。
  与高度相关的是,距今240万年时的2000米,诱发东亚季风始现;距今80万年,高原主体进入冰冻圈,第四纪最大冰期出现,导致北半球气候再次转型;15万年以来的共和运动使高原又一次上升的直接后果,是北半球冬季风强盛而夏季风减弱,这一显见的气候转型一直持续到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
  那么,360万年前的青藏经历又是怎样的呢?
  研究非洲的德国科学家早在六十年代就指出,北非大范围变干、撒哈拉大沙漠的出现与青藏高原有关;美籍日本学者真锅淑郎于七十年代建立的关于青藏高原亚洲季风的数值模拟为青藏高原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八十年代末美国学者拉迪曼则提出了青藏高原隆起是新生代全球进入冰期的主要原因,从而把这一研究推向了高潮--人们普遍意识到,全球变化的研究如果不考虑青藏高原隆起就不足以提出合理的解释。在这一国际背景下,九十年代国内青藏高原研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辉煌。是瞎子摸象阶段,换言之,也是学术界思想活跃的春秋战国时代。学科交叉融合,中外交流合作,各研究领域群雄竟起,各种理论和假说争相发言,新的重大理论突破正在酝酿之中。就环境变化研究这一领域来说,上至高原季风、大气环流,下至地表地下,冰雪冻土,近有黄土堆积,远有全球系统格局改变,种种信息如向心水系汇流,如江河归海,在李吉均院士那里得以梳理成篇。虽然有关4000万年以来青藏高原历次隆起的原因尚待查明,那与地球动力机制有关;即使历次隆起的时间、幅度和形式也有待进一步研究,但李吉均院士已可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框架,一个写意的过往远景--
  自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碰撞连接合为一体之后,在地质年代的早第三纪时,大约四、五千万年以前,地球上的海陆分布已为现代格局,那时全球气候暖和,地壳相对稳定。此前此后的青藏地区环境气候我们已从恐龙化石、三趾马化石的发掘中得知,它与世界其它地区没有多大差别。
  青藏高原自第三纪以来的地质史中,历经三次隆升、两次夷平。最初一次大约起始于4000万年前,逐渐隆起到3000万年时上升为2000米左右,当它不再隆起时一度被剥蚀降低;2000万年前的第二次上升,造就了喜马拉雅山脉,并一直持续到距今1500万年前;但接着被侵蚀下降,于距今300万年到400万年间,形成一个个不过千米的平原。青藏高原自360万年前整体强烈上升,并延至现在,此间累计上升3000-3500米--持续至今的隆升何时结束尚不得到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总有一天隆起会停止,又一次进入缓慢的夷平降低时期。
  经过一个渐变过程,最后一次的隆起对于地球和人类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或许是决定性的。它直接地改变了中国的自然地理格局,形成了高亚洲;并使世界环境发生了相应变化。对中国而言,此前自然面貌简单,只是由于纬度的原因,有南北方冷热差异。而今却分为东部季风区,西北干旱区,高原高寒区。没有青藏高原,中国西部就不至于如此干旱,中国东部也不会如此湿润,相反,长江中下游和华南地区就会出现像北非和阿拉伯半岛那样的沙漠气候。正是由于青藏地区的本次空前隆起,诱发和强化了南亚的季风环流,为那一地区带去了丰沛的降水;当喜马拉雅成为阻挡印度洋季风的屏障,势必导致中国西北部进一步变干,而在冬季亚洲北部形成了强大的西伯利亚-蒙古高压,黄土高原的形成与冬季风的出现就有了密切相关。高原隆起对于全球的影响至少在于,它极大地改变了亚洲大气环流的形势,导致了地球上最强大季风系统的发生,并且因为高亚洲上空形成的青藏高压,其南侧的热带东风急流,从西太平洋暖池上升而在阿拉伯半岛和撒哈拉与当地的副热带高压相叠加,形成强大下沉气流,变热膨胀,气流下沉之地必是干旱地带无疑--青藏高原的隆起给东亚和南亚带来了好处,使之温和湿润,五谷丰登;也给中国西北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带来了坏处,那里气候更加干燥炎热;同属一个纬度而天壤有别,不免让人感觉所居非地。
  以李吉均院士为代表的中国学者所建立的高原隆升-夷平框架,关于晚第三纪以来强烈隆升的观点,曾一度被国际学术界所接受,并被写进美国出版的地质教科书中。但在九十年代以来,不少国外学者相继对这一观点提出了挑战,认为青藏高原早在800万年、甚至早在1400万年前就已达到现在的高度。争论与挑战无疑也是动力,应战者将会以更出色的工作来说明自己,正如刘东生先生所说的那样,激烈争论是产生科学思想的前奏。高原隆起研究可望在近期给出隆起时间和方式、是局部隆起还是整体隆起的答案;但对于青藏高原演变与全球变化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源是汇、孰因孰果,看来还是一个需要长期进行的课题,是一个远期目标。--源:释放、作用、影响;汇:吸收、接受、响应。
  这只是争论的焦点之一,在青藏研究众领域,所讨论的问题多多。难怪施雅风先生说,现在正处于"瞎子摸象"阶段;施先生又说,随着研究的深入,未知的比已知的要多得多。这情形正像有人以行星举例说,知识就像空间中的球体,未知就像空间,我们学到的越多(即球越大),我们接触到的未知就越多(行星的表面与空间的接触面)--随着知识的相对增加,绝对增加的无知只会更多。
  第三纪末期以来青藏高原整体隆升的时间阶段和幅度形式看来大致明晰,我们得知自己正置身这一伟大事件中;此前那两次隆升并间有两次夷平,看来也有了大致说法。未来的青藏研究中,这一课题所要解决的科学问题,就是要对这一框架细加描绘。具体到何时、如何发生着怎样的改变,每一次隆升或夷平的起迄时间,隆升最高达到多少米,在多大范围内产生多大程度的影响,给出数据并精细描绘--可想而知这项研究的艰巨。我们饶有兴致地等待着答案,任何足以影响到我们地球家园的因素,我们都渴望了解。
  青藏高原研究进入第二期的一大特征是对于抽象思维的倡导。一些手段既是工作方法,更属于思想方法的范畴,例如数值模拟的建立。以数据图示说明思想,以多元方程演算规律,在这方面国外有一个成功的例证。
  青藏高原隆升到一定高度对于亚洲气候的影响,早在1974年,美籍日本学者真锅淑郎就进行了模拟实验,建立了数值模型。这一模型提供了极有意义的指示:青藏高原存在及高度如何,对于亚洲气候的影响又是怎样。他第一次提出因为有了青藏高原,从而产生了亚洲季风,深刻地影响了亚洲的面貌。这一理论为高原隆升理论注入了新的活力,从而获得了普遍的赞同,成为经典。
  如果说,对于高原隆起与环境变化的研究是为建立过去全球变化序列的话,那么,还有一批人所承担的一个课题,则依据过去和现在指向对于未来的预测。
  环境变化与气候变迁紧密相连。"攀登"计划的第三课题即为"青藏高原近代气候变化及其对东亚和全球的影响与响应"。这一课题主要由中科院兰州高原大气物理所承担。这是对于区域的和全球的变化寻找因果键的工作,是掌握现象、探求规律、最终预报未来的工作。
  中科院设在兰州的这个高原大气物理所里,有个高原气候研究中心。如今年青的刘晓东博士担任负责人;他同时负责的还有九五"攀登"计划六课题之一的这一课题;此前这一课题的主持人是汤懋苍教授。长期的野外观测与理论研究并行,他们已在高原季风等研究领域做出了突出贡献。日本同行前来寻求合作亚洲季风实验项目,在中国四个典型地区泰山、内蒙、青藏、淮河设立实验区。气候也是一种资源,也有开发利用之必需。虽然并不像气象预报那样直接服务于生产生活,但它含有应用基础研究成分,对于气候趋势的预测,可以为经济建设提供决策依据:因为气候变化直接影响到整个生态系统变化。例如,气温每提高一度,作物生长上限便可北移一个纬度带,110公里。那时,对于农业生产的布局将需重新考虑。
  当然这样的举例显然不足以说明这一课题的份量。古气候与古环境密切相关,在李吉均院士所描述的几千万年以来的演化史中,我们已看到高原季风的研究成果;根据已观察到的事实,这一课题已初步提出了青藏高原是亚洲季风的启动区、中国气候变化的预警区等理论。例如有关"预警区"的概念,就来自一个规律:无论变冷变暖,总是青藏高原先变,若干年后中国东部北部才变;尤其藏东南,在中央气象台每天发布的天气形势图上,以大峡谷为中心的那一带总有情况显示,那就是"之源"。依据每一变化周期的长短,国内其它地区跟着改变的时间也有所不同。未来的青藏研究中,这一课题是要给出具体答案的。
  这样的举例仍然远不足以说明这一课题的份量。它的研究对象虽然是季风,是大气圈,但大气圈作为地球各圈层中最活跃的介质,实际上是涵括了各圈层之间的关系了的。寻找全球变化因果键的工作确实是一个艰难的科学命题。
  大气物理研究看不见摸不着,只见研究者们忙于数字、计算和建立数值模型。且让我们到达一个具体一些的地点,看一看他们所做的工作。
  穿越昆仑山,有个五道梁。五道梁的局地小气候很不好,青藏线上的过路人总会说:到了五道梁,喊爹又叫娘。五道梁只有六月是好过的天气,七月份变化无常,八月份就骤感寒冷。这儿的气候在青藏北部有代表性。设在五道梁海拔4700米处的地面能量收支观测站,在八五攀登青藏项目中应运而生,自1993年8月20日起至今,提供了青藏高原连续观测的长期资料,为研究高原地区的能量收支特征及其对气候的影响提供了依据。这是有关大气物理中太阳辐射、地表反射与长波辐射、土壤热通量等等的观测与研究。特别是在全球变暖的近些年,五道梁站所在的位置和所取得的相关量化数据,都令国际学术界所瞩目,五道梁也因此闻名全球大气物理学界。
  五道梁站由季国良教授负责。自从1979年参与了中科院与国家气象局联合组织的"青藏高原气象科学实验"项目登上青藏高原以来,二十年间一直关注着这片高地。第一次进藏就直奔阿里狮泉河,一住就是半年,进行了为时半年的热源连续观测;1982年和1983年,又在高原面上进行了为时一整年的冬季热源考察,从而证实了藏北那曲以南全年为热源,而以北,只在地表积雪面积较大、时间较长时才为冷源。这一点在五道梁的多年监测中得到了证实:如果地表积雪过多时间过长,使得地表反射率增大,以致抑制土壤向大气的热量释放,就会造成地表加热场较弱,甚至出现冷源。因此冬季地面积雪时间的长短是高原地面出现冷热源的关键因素。
  土壤热通量的观测也表明了,五道梁春夏6个月时间热量从地表进入土壤中,而秋冬的另6个月中热量不但没能进入土壤,相反土壤却要向大气释放热量。同时近年来随着全球变暖,土壤中的热量有逐年增大趋势。较高的土壤热通量对冻土退化起着促进和加速作用,这至少是全球变化在青藏高原的明显体现,资料分析还表明,地面热源的异常对于中国和亚洲的气候具有较大影响。1994年冬季出现冷源的同时,附近青海地区的15个气象站点所记录的气温普遍下降了0.5度;而第二年夏季,五道梁站提示地面加热场加强,使得青藏高压加强;当加强了的青藏高压与来自西太平洋的强高压相遇,其结果是造成了华北、西北地区的大面积干旱,长江中下游地区也在梅雨之后出现了伏旱。
  五道梁站37米高的铁塔就耸立在青藏公路侧畔,铁塔上四个高度的气温和风速的自动测量仪、铁塔下浅埋在地表下的热通量仪器都在不舍昼夜地工作着,每小时提供近20个数据,每个月提供1.2万个数据。每确认一个冷源或热源需要五、六个月大约六、七万个数据。就这样兢兢业业计算了一辈子,这是一群率先实现了数字化生存的人。
  恢复一条高原演化史之链,寻找环境气候变化的来龙去脉,未来谁是手握打开全球变化之门金钥匙的人。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19-10-30
第十二章   科学盛筵--雅鲁藏布大峡谷

  隐藏在云雾雪山密林中的人间绝域
  鲜花云集之地,世间正纷纷扬扬着你的传奇
  说你总揽南方北方两块古陆气势浩荡光彩照人
  说你将冰峰苔原森林激流和瀑布群荟萃一身
  说你有亚马逊河的湿润温情又兼具喜马拉雅的严寒冷峻
  可你总归是你,奇异深邃既长且大位尊世界峡谷第一
  深山藏娇万载不名而今多少人正在向你走近
  请你撩开神秘面纱一睹造访者的倦容与惊喜
  大峡谷如今成为热点地区,大峡谷作为一个目标正在被争相前往。让我们先来看一看它--雅鲁藏布大峡谷的位置所在。面积广为250万平方公里的青藏高原,是一个完整的巨型地貌构造单元。在地形图上,它既像一枚芒果,又像一只无首无腿的驼鸟:它中间宽敞两端狭窄。这是由于南方古老坚硬的印度地盾持续不断的俯冲挤压,与北方同样古老坚硬的塔里木、华北地块的强烈抵御合力造成的:夹持在两者之间的年轻的青藏高原,就像可塑的硅胶那样被推搡抬升起皱,两端向外逸出并拧转弯曲。
  说到喜马拉雅山脉,总要不由自主地在这一名词前冠上"雄伟的"三个字。且让我们通常地表达--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它高峻而绵长。2500公里的长距离,筑就大高原南缘屏障;向南,它俯瞰海拔仅祗几百米的印度平原,向北,则统领着高原面上的万水千山。仿佛就为对应,在它的东西两个极端处,各有一个地结--巴基斯坦境内的西喜马拉雅构造结和藏东南的东喜马拉雅构造结,就像是两个地楔,锁定并支撑起大高原。两地结处分别矗立起两座大山--南迦巴瓦峰和南迦帕尔巴特峰;各有一水作马蹄形环山绕过,向南而下--东南行的是雅鲁藏布江,流入印度叫布拉马普特拉河;西南行的是印度河上源的一支,长流不息地汇入印度河。源于喜马拉雅并以相反方向流过几千公里之后,它们分别从孟加拉湾和阿拉伯海入海,在印度洋会合--大山大川同为造化的不朽之作。
  全长为2057公里的雅鲁藏布江,就这样与喜马拉雅山脉平行前进,由西向东流贯整个藏南谷地,到达米林的派地。这里是东喜马拉雅尾闾处,海拔7787米的南迦巴瓦峰和海拔7257米的加拉白垒峰隔江对峙,矗立云天,俨若峡谷之门。穿过峡谷之门,江水环绕南迦巴瓦雪峰一个马蹄形大拐弯,隐现在墨脱的热带季雨林,一路轰响而过,一路浪花飞溅。
  这一世界第一大峡谷被确认之前,世人惟知最长的峡谷为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它长达440公里;最深的峡谷为秘鲁的科尔卡峡谷,它深达3200米。而中国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则以其长--504.6公里,以其深--6009米,以其海拔的高差跌宕,以其所拥有的垂直植被,以其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资源,以其绝世之美之神奇,堪称世界之最,首领天下众峡第一风光。
  长久以来,连西藏人都称它为"隐藏在云雾雪山密林中的人间绝域",后来又有日本科学家称它为"地球上的最后秘境",都是极言其难以到达,也极言其"未知"的诱惑。它的神秘面纱一点一点地被撩开,它所饱含的信息一点一点地被译介给外部世界,花费了那么长久的时间--从三十年代的英国植物学家金.沃德,到中科院青藏队于1973年首次造访大峡谷,随后历经七、八十年代进行的包括地质、地貌、植物、动物、气象、水文等诸多学科的多番综合考察和科学论证,1994年,经由中国官方通讯社新华社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人在本世纪末的这项重大地理发现--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作为青藏高原科考队的代表,同时被公布的三名发现者是地理学家杨逸畴、大气物理学家高登义、植物学家李渤生。在他们的背后,是青藏科考队的一个群体,是包括西藏"地方军"和各种"盟军"在内的中国科学界。
  广义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地区,概指藏东南林芝、米林、波密和墨脱四县,方圆2.5万平方公里。那里一年四季郁郁苍苍,是西藏最美丽的森林地带,与辽阔的高原面自然面貌差异如同天壤。把南北地貌风景来一个人格化的比喻的话,那么西藏高原恰似一位健壮牧女,她头戴五光十色的玉石首饰,身上却穿一件油黑的光板羊皮大袍--藏东南一带就是西藏最美丽的头饰。不仅仅是风光的差异,就如同一般的环境与习俗的关系,那一带宗教文化历史传统和生存外貌也有别于高原面上的藏民族。波密一带虽以藏族为主,旧时却是波密土王的领地,长期拒绝西藏地方政府管辖;米林、墨脱则是门巴族、珞巴族聚居区,国际学术界通常把它与喜马拉雅另一侧的居民及乡土文化一并界定为"喜马拉雅文化",以示与藏学的区别。
  狭义的大峡谷地区,特指秘境中的秘境--墨脱。迄今,那里仍是全中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份。即使历史上的西藏人也不免感到它的隔膜。他们对于这一地区的态度让后人、让外人看来真是扑朔迷离:一方面把它看作未经教化的荒蛮之地、潮湿不洁的瘴疠之地、发配犯人的流放之地,另一方面,经书上记载的、民间长久传闻的,是那里的圣地白玛岗。白玛岗本身即是殊胜圣地,更何况那儿还藏有打开通往极乐世界神门的金钥匙。于是古往今来,一批批虔诚信徒们抛家舍业,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翻过多雄拉积雪的山峰,沿着险峭的山道,穿过旱蚂蟥、毒蛇和毒蜂盘踞的险恶之境,一走好些天。湿热环境和劳累困顿使沿途不时有人倒毙,幸存者到达神山神湖环绕的白玛岗而神门当然没开。现今大峡谷地区土著的藏族人、门巴人,大抵是历史上朝圣者的后裔,连同一些为逃避农奴命运前来寻求自由的人。久而久之人口反而超过了土著的珞巴族。据说本世纪五十年代,还有上百名藏东川西的朝圣者来到这里,或食物中毒,或病饿而死,至今墨脱的老人们还记得那幕惨剧。
  墨脱,是"花儿"之意,白玛岗,是"莲花山"。
  1973年,又一批寻找"神门"的人来了。他们与历代朝圣者走的是同一条路,吃的是一样的苦,不过他们寻找的不是通往极乐界的神门,而是打开科学宝库的神门。这是西藏地区考察的第一年,在完成了藏东南地区的考察任务后,大部队返回北京,青藏队队长何希吾带领一群不回家的人--大峡谷水力资源考察组:组长、水资源学家关志华、地质学家郑锡澜、地貌学家杨逸畴、地热专家章铭陶,还有副组长马正发等一行八人,这是第一批进入大峡谷腹地的中国科学家。从派乡沿江下行,攀峭壁,穿密林,一路测量江水,整整一个月后,到达一个名叫白马狗熊的地方,当地向导说,前面再没路啦。
  第二年,1974年9月,又是大部队收队返京时,大峡谷水力资源考察组原班人马再次向大峡谷腹地进发。这一次走的是翻越多雄拉一线,直达峡谷底部,从雅江下游的希让村出发,沿江上溯。一路考察测量,一路访问百姓,千辛万苦走了几个月,接近大峡谷顶端的江边又是无路可寻。攀一根溜索到达对岸的八玉村,已是跨了年度的元月份。两次沿江考察,核心江段仍有90多公里没能走通。
  当年英国植物学家金.沃德也曾走过某些江段,并命名过两条河床大瀑布为"虹霞瀑布"。这位严肃的科学家曾在他的《藏东南考察记》中描述了这一奇观:大江的主干上生成大瀑布,在阳光的照耀下,飞流直下的瀑布上方升起美丽的彩虹。同时拍有黑白照片为证。杨逸畴特想一见胜百闻,但沿江徒步考察过程中,"虹霞瀑布"始终不见。访问当地老人,老人们就说,那都是1950年大地震以前的事情了。那场大地震之大,不仅使虹霞瀑布消失,还把村庄夷为平地;山崩地裂,雅鲁藏布江先后多次被堵截,一度断流,复又决堤而去使印度平原洪涝成灾呢。这一线索导致了大峡谷地区两次考察的一个成果:对于震中位置的重新修正。
  这场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大地震,事后被青藏队的科学家们测算为震级里氏8.5级,地震烈度为12度,至于震中,此前国内一直认为是察隅,
  那是1950年8月15日(藏历第十六绕迥铁虎年七月二日)22:09'34",世界各地的地震仪同时记录到了这一强大震波,但由于当时观测地震的台网稀少,能够确定出大致方位,出现一两百公里的误差也在情理之中。最主要的是,大峡谷闭塞难行,以当时的条件,不具备地震烈度调查的可能。因此这一里氏8.5级的大地震,震中位置就被确定在察隅,"察隅大地震",在印度,同一场地震则被称之为"阿萨姆地震"。加之那位当时正在察隅、亲历了这场地震的植物学家的《藏东南考察记》的描述佐证,世界就普遍把震中位置确定在察隅了。
  章铭陶、杨逸畴他们就成为现场了解这一灾难事件的第一批科学家。他们走访了19户人家,找到了当年的幸存者,听人们描述灾难降临时的恐怖情景:震前狗熊纷纷下山,鸡飞狗吠,不得安宁。大地震发生时,雪崩、冰崩、地裂山崩,大地抖动轰鸣,除了耀眼的地光之外,还有四溅的火星火光,那是石头撞石头时迸发的燧火,恐怖的声与光"如毁灭劫数已临"。大峡弯本就壁陡谷深,危若累卵,如何经得起如此震动,一夜间面目全非。民房倒塌,寺院被毁,僧尼百姓在劫难逃。一爿爿山峦垮下,冰川泥石流随之爆发,好几个村庄或被掩埋,或被席卷而去;一位当年曾给金.沃德当过背夫的希让村老人,地震后曾去过阿萨姆,他说,他看到沿途江水多处被堵断流,被阻江水后来冲决堵塞物,大水又漫灌了阿萨姆平原,洪灾泛滥。从另一位妇女那里则了解了直白村覆灭记:南迦巴瓦峰的冰川崩裂滑落,作分段式跃动,埋葬了雅鲁藏布江边的直白村。那当儿,全村人都在自家房里,只有这位勤快的妇女正在院子里磨谷子,见势不妙急忙躲在碾盘下。所幸有生谷子充饥,一个月后冰川融化才得以生还,才得以多年后向章铭陶他们诉说往事。震中附近还有个大村庄格林村,不仅被夷为平地,而是陷落成为沼泽地,全村400多人差不多无一幸免。二十多年过去,这个原格林村遗址成为沼泽草甸地带,有松林生长--此地不叫格林村了,科学家在地图上标上了"格林盆地"字样。
  根据调查得来的情况,与上一年在察隅的灾情访问相比较,墨脱受损情况显然具有毁灭性:烈度为12度。报请国家地震局专家审核,从此这次本世纪中国大陆最大地震的震中被更改为墨脱。
  调查中得知1890年时大峡谷中还发生过一次类似规模的破坏性地震。
  --看来不过一次次灾难事件,但其后对它的研究中却发现了具有地质科学价值的端倪,不过那是九十年代的话题了。
  首次对大峡谷地区的考察,自然是最基础的本底调查。此前国内对这一地区还缺乏最起码的认识。一片空白之中,杨逸畴忙于地理填图,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地貌呢。章铭陶统计地热出露点,详细调查了八处温泉。大家一起帮助关志华测流速,章铭陶背上一包木头,攀溜索到江心,等待何希吾挥手示意,就往流水中丢木头,关志华掐表--以最原始的方式,测得大峡谷河段雅鲁藏布江最急流处,最大流速为每秒16米,平均流量为4425秒立方!
  初访大峡谷,每人都空前地感到震惊兴奋和满心喜悦:从来没有见过、别处再也不会见到的如此如此美丽的雪峰森林,云遮雾掩中的山光水色;如此如此丰富的生物群落自然资源,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大自然将钟灵毓秀集于这一身,从热带到寒带尽在此间。还有此地淳朴的山民,诡奇特异的民俗现象,它这样长久地隐身于喜马拉雅的深山幽谷,才得以保持了如此纯粹的自然面貌,一个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
  然而通往这一犹如天堂般美丽世界的道路却如同炼狱。汽车只通到人世间边缘地带那个叫"派"的地方,那是米林县的一个区公所驻地。须赶在中午前到达多雄拉山顶,否则过午天气必变,风雪交加中无法下山。多雄拉海拔并不高,山顶处只有4221米,山顶雪原上还生长着奇怪的旗树,因为树冠形状像迎风飘扬的旗帜所以就叫旗树了,那是寒流风雪长期固定的风向吹扬所致;下山的路很险要,一侧是峭壁,一侧是垂直深谷,谷底是奔腾江水。连善走的马也难免失足,沿途可见马的骨架,正在腐烂的则臭气熏天。下山要走三天的路,第一天住拿格,第二天住汗密,第三天才到达江边墨脱县驻地背崩村。走路之辛苦已是难耐,最可怕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玛蟥山。树叶上、草丛里密密麻麻满是蚂蟥,一旦闻到人的气味,纤细柔软的身体即刻招摇,神速地从一切可能的缝隙附体,直到纤细之躯成了圆球方才滚落,吸血同时释放一种抗凝血剂,它吸过多少血,伤口还要再流多少血,跑步穿过这一地区,每个人都是鲜血淋淋,新伤累累。八十年代有个生物组,就是搞动物的、捉蛇的、采蘑菇的卯晓岚他们一群,路过嘎龙拉一带,事先未得到任何提醒,一路采集标本,毫无防范地走进了2400米处的蚂蟥区,随即--那情形可想而知,伴随着一片惊恐的大呼小叫,这群专与毒蛇猛兽打交道的人、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居然魂飞魄散,逃命飞奔,一口气冲过埋伏区,第一件事就是各自清理全身,然后互相清理,再然后一起跑到江边,洗,江水一片一片地给染红了。许多年过去,讲起这段往事,都还心有余悸惊魂未定的样子,并且浑身起鸡皮疙瘩。
  有关这条路的两个传说显然被人夸张了,但换了别的路就断不会有类似虚构。其一是关于多雄拉的,说一个战士坐在雪山上喝酒,这一喝就喝成永远的姿势了:他成了一座冰雕;其二是关于蚂蟥山的,说一个外来人走得太累了,在一棵树下倒头便睡,这一睡就永远没起来:他的血被吸光了。
  早年有记者采访过墨脱的考察,如实写下考察过程中的艰难,特别是关于蚂蟥之类,结果被报社领导扣下未发,第一这未免太不可思议,第二呢,怕发表之后引起副作用--如此一来有谁还敢再踏上这一畏途呢?
  其实担心多余。何希吾他们之后,1973年之后,各学科闻讯纷至沓来,不少人千方百计地挤进来;来过一次还要来第二次、第三次,仅杨逸畴就先后八次往返于大峡谷。大峡谷是一幅耐看的画,每见一次都有新感受;大峡谷是一部深奥的书,每读一遍都有新收获。
  紧步后尘的是与绿色打交道的李文华、武素功、韩裕丰、陈伟烈、张新时等森林、植物学家。1974年夏季,沿着数条前往墨脱通道中最主要的"干线"派-多雄拉-拿格-汗密-背崩之路,垂直角度40公里,三天中无异于走过了自北极到海南岛植物王国全程。"芝麻开门",这座罕见的绿色宝库、植物类型的天然博物馆向不畏艰辛劳苦前来朝觐它的人敞开了胸怀。
  阻隔了墨脱与外部世界交流的天然屏障多雄拉山,冰封雪裹,每年难得几个月的开山时节。从派徒步攀上山口,已是过午2时。想要居高临下地饱览一番喜马拉雅南坡风光的愿望落了空:山顶雾霭浓重,间有湿风漫卷雨雪而来。当天空重又变得湛蓝,植物学家们惊喜地发现了最初出现的高山植物,是那类生存在最恶劣的环境中、被列入"低等"类的生命。首先是五彩斑斓地覆盖在裸岩上的地衣和苔藓,作为植物世界的先驱,它们在任何"高等"类无以存身之处,顽强地守土有责:用它们分泌出的地衣酸,溶解和腐蚀着岩石表面,使顽石粉碎为原始土壤,并以自己的死亡之躯为其它植物的生长铺平道路。俯身察看,岩石间积累了细细的土质,数一数,共有几十种植物生长其上,座垫状植物、绿绒蒿、雪莲花......风雪中它们绽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小小的,娇嫩的,顽强地。
  由此过渡到高山草甸地带。点地梅、银莲花、报春、龙胆,正开得热烈,为多雄拉山顶戴上一圈美丽花环。
  灌丛出现,以杜鹃为主。起先它们匍匐在地,越往前走越见它向上伸展,高可及人。人们称西藏是杜鹃花的故乡,当名不虚传。虽终生寂寞山野,仍姹紫嫣红地开得自我沉醉。杜鹃之外,还有伏地柳、金露梅、红景天等木本植物。这一层植被中含有名贵药用成份,具有相当的经济价值。
  在灌木与乔木的交接边缘地带拿格站,度过了进入大峡谷腹地的第一夜。此次出行,对于李文华来说是一次特别痛苦的经历:他的膝关节出了问题,每落下一步都是刺骨之痛,这种尖锐而敏感的痛,是暴露的牙神经猝遇刺激时的那种最不堪忍受之痛。李文华咬紧牙关强挺着,不说出来--说出来也无益,反而徒增大家操心不说,除非是你自己想要停止前进,返回休息。这对李文华来说绝无可能。作为一位生态学家,能来大峡谷一走,今生夫复何求!察隅考察已使植物学家们赞叹不已,相比较大峡谷而言,那可真是小巫与大巫之别。
  第二天进入李文华本专业--暗针叶林世界。海拔4000米处,桦树和落叶松之后,冷杉大森林迎面而来。此地冷杉奇大,其粗胸径处超过1米,其高一般可达50米,最高的足有70米高度,相当于王府井的北京饭店之巍峨。林下资源之丰富,也为北方暗针叶林所难比拟。跨越北半球三、四十个纬度带广泛分布的暗针叶林,使李文华联想到冰期中植物的南北迁移,正是反复交替的冰期间冰期,促使了物种的传播和演化,造就了今天地球上植被分布的多彩格局。毕竟,"在任何区域里,植物终是自然界中最主要的装饰品"(达尔文语)。
  冷杉之下是铁杉,气候变得温暖,杜鹃已成大树,植物叶片扩大,由针叶而阔叶--经历了昨天的寒带和温带,第二夜住汗密时,已是亚热带环境,置身于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中了。
  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中物种更其丰富,景观更其多彩。不仅拥有名贵的优良木材,如樟、桂、栲、楠一类耐朽防虫、散发着香味的树种,植物学家们更注意到了那些珍稀的"活化石"树种,树蕨,桫椤,双扇蕨,那些历史长达7000万年前直到上亿年前的古老物种,在地球环境渐变与突变的过程中,在别处已消失殆尽的物种,只在大峡谷出现了。由此,大峡谷又有了"植物避难所"之称。
  第三天,由亚热带进入山地热带,住墨脱县背崩村。墨脱县海拔1000米以下的河谷低地,为热带常绿雨林,是西藏的西双版纳。通常认为热带植被到北纬23度37分为止,但在墨脱,它突破了这一防线,北上了近6个纬度。
  对于植被景观,1974年这次只是印象式考察,全面深入地进行,尚待八、九年后的南迦巴瓦峰登山科考中,李渤生带领越冬小组队进行的连续5个月的越冬考察。
  植物的考察是这样,其它各单学科也是这样,深入的、全面的首次做出解释、并最终构成理论体系的,是在八十年代对这一地区的大规模考察之后,尤其是,七十年代风靡全球地学界的板块构造说、大陆漂移说被中国地学界普遍接受,大峡谷地区的原籍为印度板块一部分已无庸置疑;地质学的参与,以岩石地球化学证实了南迦巴瓦峰的地质年代与印度台地同龄:7.49亿年,是整个喜马拉雅最早脱海成陆的地方;以古地磁测定大峡谷地区在白垩纪不足上亿年前时,所处位置在现今北纬13度左右(相当于越南柬埔寨南缘),它至今已向北延伸了15度之多--这一系列背景资料非常重要,不然面对那些只在热带非洲生存的植物、动物、菌类和小生灵们,居然在喜马拉雅山中出现这一现象,定会感到百思千思而不得解,必定要对这一地区列出一长串的自然之谜题,然后为时长久地进行艰苦讨论。
  在每天都有新发现的昆虫学家那里,大陆漂移理论对于大峡谷丰富的昆虫世界的直接意义,早已被提上了讨论议程。继1973年在察隅采集到两只稀有目的缺翅虫之后,一个崭新的世界向昆虫学家黄复生展开,处处有所发现的强烈诱惑,吸引着、激励着他走向这一世界人迹未到的深处,去探索大自然的演替奥秘。他满怀憧憬地走向了大峡谷。与察隅只有一山之隔,想来此地定会有缺翅目出现吧。果然,他找到了这种习性特别的小生灵,这种翅羽退化但行走迅疾如飞的稀有昆虫。虽然季节尚早,1974年这次只采集到了幼虫,但大峡谷之行令黄复生在发现的领域应接不暇--最狭窄空间里体现了最丰富程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难以想象到在这世界偏僻一隅,居然隐藏着、聚集着如此众多的生物界古老种群。黄复生仔细端详着一只刚捕获的金龟子,它坚硬的彩色甲壳上幽幽地散射着荧光。把它归于哪一种呢?都像,又都不像。不,它具有好几个科的特征,它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种类。黄复生仿佛看到了一个源头,从它身上看到现今广布世界各地的金龟子的先民时代。就这样,作为金龟子的进化链条在大峡谷里被找到了。
  由于采集缺翅虫要赶季节,黄复生三进大峡谷,这一次是单枪匹马。1975年结束了西部吉隆地区的考察后,黄复生执意离开大部队,一个人返回林芝,赶到派区,随运送给养的马帮进入大峡谷,一个人留在了汗密,住一所废弃的小木屋,两天后再随那个马帮踏上归程。这两天从早到晚,黄复生在汗密的常绿阔叶林中留连不归,在缺翅虫出没的枯木朽株、枯枝败叶中,一心一意寻找捉拿。这一次收获颇丰,不仅捉到了成虫,其中还有带翅膀的。虽然只有一山之隔,距离不过200公里,但源自同一祖先的这类昆虫却沿着不同的进化之路各自前行,分化成了两个新种--察隅的"中华缺翅虫"和随后命名的大峡谷腹地的"墨脱缺翅虫"。后来这几十只有翅的无翅的小虫被分送给国内有关院校生物系做教材。有关文章发表后,在国际生物学界引起了一个小轰动,这一连印度也未见报道的热带昆虫,竟然在北纬29度的西藏山林中出现,真是不可思议。许多国外同行来信索要资料,探讨问题;这一信息作为新资料也被收进国外多种生物学辞典。
  1980年在京召开的青藏高原国际科学术讨论会上,黄复生提交了《缺翅目昆虫和它的地理分布》等三篇论文,这是在中国首次运用大陆漂移学说探讨昆虫区系的起源文章。黄复生认为随着印度板块向北漂移,非洲的区系成份被带到北方,并侵入新生的西藏陆地;欧亚成份也逐渐伸入,共同组成西藏多源性的昆虫区系雏形;随着高原的不断抬升隆起,区系雏形又产生巨大变化,最后形成了独特的高原区系。这一理论直接丰富了昆虫地理学的新内容。
  八、九十年代继续考察的结果,对于大峡谷地区的昆虫世界又有了进一步认识。其特点是东洋区成分多于古北区成分,这与此地的籍贯与古地理有关;并由于地貌复杂,小环境彼此隔离,新种和特有种丰富;而且原始种类多,虽历经若干次冰期,但沟谷地带在印度洋暖湿气流的保护翼下,古老种群安然无恙。这一特点同样适于其它物种。就生物种类丰度而言,大峡谷地区集中了青藏高原60%的生物资源,因此大峡谷地区被认为是物种起源、分化中心,是物种资源宝库,是从事生物多样性研究的天然实验室、山地生物物种的基因库。
  来自南方热带地区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必不可缺的条件是巨大的水汽通道的存在,否则远道而来的古老物种就难以存活。这是大气物理学家所做的论证工作。1983年高登义在大峡谷地区施放过几百个探空气球,从三千米、五千米到七千米,探空气球上的无线电波传回了每一层面的数据。定量化研究证实,大峡谷河谷是一条水汽通道,且是青藏高原上最大的水汽通道,虽然青藏高原南侧多有山口通道,利于水汽通过,但所有的通道输送的水汽热量相加,尚不足大峡谷通道的五分之一。印度洋暖湿气团经大峡谷这条湿舌涌入青藏高原,使雅鲁藏布江谷地成为青藏高原最为温暖湿润地区的同时,大峡谷首先获益--在这里热带随气流向北推进,成为全球热带的最北限。
  所以七十年代中期的考察只是初识,1982-1984年进入大规模多学科综合考察。配合国家登山队攀登南迦巴瓦峰登山计划,青藏队在实施大规模的横断山脉综合考察的同时,中科院又组织了由24个单位、26个专业共100多人次参加的科学考察队,对大峡谷地区波密、林芝、米林、墨脱四县进行了路线为主的综合考察,重点地区在墨脱县境内。
  为雅鲁藏布江激流所环绕的南迦巴瓦峰,位居东喜马拉雅群峰之尊,海拔7787米,为世界第十五高峰。它兼具奇伟与秀丽,阳刚与阴柔;海洋性气候使它有别于喜马拉雅山丛中的任何一座高峰。天气晴好的时候,棱角分明的三角体峰顶直插苍穹,银光闪闪,那是无与伦比的纯粹的蓝与白;当气流袭来,空气湿润,云海漫卷,云瀑流荡,山巅有云雾轻移,山腰有带状层云缠绕,山下沟谷气流则蒸腾而起,飘飘渺渺使南峰犹如仙境。海洋性冰川披沥而下,逸向苍茫林海,使山群具有了动感。当地百姓相传,本世纪初曾有一些外国探险家经印度来到这里,希望一睹神山芳容,拍下一张照片,但整整等了一个月,南峰始终为浓云所掩,只好望山兴叹,抱憾而归。
  那一定是在望山不见的夏季了。大峡谷地区气候分为干湿两季,干季只在3-5月和9-11月两段,这是登山、科考和旅游的最佳季节,其余时间为雨季,大峡谷内终日大雨如注,南峰群山始终满布雨云。欲睹南峰真面目,应该选择干爽的旱季进行,此为探险、旅游、登山者须知。
  从南迦巴瓦到大峡谷腹地,这一考察进行了三年。从野外环境看来,这是一次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活动。较之其它地区,这里海拔较低,气候宜人,风景优美,至少不缺氧吧,虽然艰苦考验来自其它方面。大峡谷地区提供了如此繁复丰盛的研究对象,使每一学科都硕果累累,不虚此行。
  1982年在大峡谷腹地之外的相关地区考察,接连不断的发现就已令人振奋,次年将要进入大峡谷,更让人心神俱往。对这一地区的考察,有许多专业都是第一次,菌类学家卯晓岚第一年就在峡谷边缘处采集了大型真菌蘑菇之类近800号,更加急不可耐地翘盼第二年赶快到来。但考察队在京例行体检时,不意被发现转氨酶过高,考虑到当时中年科学家多有英年早逝的情况,单位领导坚决不准他再出野外,打算拿出两个人来替换他。这一下卯晓岚傻了,思来想去的结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啥也不做,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个月后去复查--
  那可真是个严峻时刻,如同等待法庭宣判。去医院取复查结果那一天,卯晓岚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急不可耐地把化验单拿在手上,却不敢看,从医院一口气跑到公共车站,又是好一阵踌躇。鼓足勇气猛一下打开:(-)--正常!大喜过望的卯晓岚长舒了一大口气,满心都是感激欣慰之情,左顾右盼,眼前的首都大街上人来车往,卯晓岚直想握住哪一个人的手,表示谢意。
  然后就是翻越多雄拉继续遭遇蚂蟥,这一次有了充分准备,用各种装备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生物组的专家们都是第一次进入大峡谷。正因为是第一次,更加兴奋不已。卯晓岚是个豪爽快乐的人,他担任组长的生物组不仅团结好,与藏族民工的关系也好。那些民工确实辛苦,背着东西翻山越岭,脊背上磨起了血泡。卯晓岚心疼他们,一到宿营地就亲自给民工抹碘酒,伤口处,蚊叮虫咬处。民工不知其苦,时常在晚饭后唱歌跳舞,一天考察下来累个半死的卯晓岚,也加入了歌舞行列。和当地居民关系也好,擅长画蘑菇的卯晓岚时常留一些画儿给门巴人家,那一次画了工笔牡丹,老乡就把它陈列在簸箕里,来人就展示。有一天在加热萨地方,一位门巴族老人带了一罐曼加(鸡爪谷)酒,坐等在山梁,以慰劳科学家。卯晓岚唯恐辜负了当地的盛情,赶紧接过一碗。民工们围拢过来,大眼小眼地瞪着他,示意不要喝,但卯晓岚还是一饮而尽。原来墨脱地方的个别门巴从前有放毒陋习,并不是因怨仇才下毒,只是出于迷信,只要见对方有才有貌有福气,毒死他就可以获得对方的好运。藏区盛传这一点,从派区来的民工行前都受过家里人格外关照,卯晓岚明知此事,鉴于与地方的关系,也就顾不了那许多。酒里当然无毒,此前此后20多年的考察中,从未发现有人施放毒物,看来这一陋习在当地已经绝迹。
  卯晓岚考察蘑菇已走遍全国,大峡谷地区仍是特别经历。在翻过宿瓦拉山进入加热萨途中,歇脚在残雪斑斑的山坡。此处海拔近4000米,卯晓岚躺在一丛灌木旁,定睛一看,那是伏柳枝。心里不免感叹植物的顽强生存能力:这一族曾经作为乔木,高大挺拔,迎风起舞。随着山势升高,气候恶化,为生存计,它们唯一能做的,是降低和缩小,到现在只有三厘米的身高啦。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又向这伏地柳丛看了一眼,这一看非同小可,卯晓岚跳起来了,叫起来了--队友们围拢过来,分享他的喜悦,听他现场宣讲--
  这是牛肝菌,这是鹅膏菌,它们就与这柳树根相伴共生,那已经有千百万年的历史啦。不管环境怎样变化,海拔由低到高,从热带到寒带;不管柳树形态怎样变化,植株由高到矮,以至面目全非,但它们早已搭邦结伙,生死不离了。你们看,树根小心地为菌类呵护着基本小生境,而牛肝菌又为它的合伙人提供着必不可少的营养。你们看,这儿的夏季都有雪呵,它们就这样相依为命......
  是造化的奇迹也是生命的奇迹,雪地上的听众无不深受感动,响应着卯晓岚,一个劲儿地说一些感叹词。
  这类共生关系所传递的生命礼赞,在大峡谷各地彼此遥相呼应。枯朽树下白蚁窝上珍贵的鸡枞菌被发现了。它们一同乘坐印度板块大船漂洋过海而来。它们原籍的根在热带非洲,现在又一同定居在北纬29度的家园。鸡枞菌拉丁学名本意即为"蛋白质",是一种营养价值极高的食用菌,它从来与白蚁共生,用商业术语讲是互惠互利的功利行为;带些感情色彩的,可以说它们是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白蚁是菌孢的传播中介,它带回了孢子,并以白蚁窝为菌孢成长提供了温床;而这一高贵食品只是蚁王、蚁后和幼蚁们的"御用品",辛勤的工蚁则无权享用。
  令卯晓岚遗憾长存的是应该发现块菌而未能发现。在欧洲,黑孢块菌价格与黄金等值,因为它所含微量元素氨基酸之类营养价值最高,也因为它至今拒绝接受人工培养,而且它在地下极难寻找,西方只得训练猪和狗靠灵敏嗅觉发现它。四川西部已有印度块菌发现,理论上我国西南地区有一条块菌分布线,理论上应在大峡谷地区有所发现。为此卯晓岚一直抱怨自己的工作还不够深入细致。客观说来,也存在一个运气问题。
  就这,已是满载而归。仅他自己,就采集了蘑菇等真菌之类标本1600多号,计500余种,加上前人考察的600多种,仅科与属来说,足足占去全国的50%以上,其中属于国家新纪录的100多种,属于西藏新发现的200多种。
  满载而归时的形象,是卯晓岚扛回了一把漂亮的"小伞"--这是多年生的红缘多孔菌,表面褐红,背面有如木质,且如树木年轮那样一年一圈生长线。这把小伞的年龄接近而立之年。它生长在杉树上,近旁有杜鹃灌丛,一根杜鹃枝条不知在哪一年穿透了它,在扇面上招摇,生叶开花,两个本不相干的生命体就这样共生共荣,卯晓岚觉得挺可爱,就一并采集--其实也难以分开,是扛着杜鹃枝上的大蘑菇踏上归程的。
  多年生菌类还有灵芝。藏东南分布广泛的树舌灵芝,长寿到七十高龄。
  对于食用、药用菌类的考察研究的归宿是在开发利用方面。卯晓岚主编一册《西藏大型经济真菌》,为未来的开发提供了基础资料,获奖。
  植物、动物、菌类是生物圈三大门类,植物是生产系统,动物是消费系统,菌类是分解系统,完成了一个地球表面生物循环过程。考察队生物组的寻常日子也充满了生机。每天晚上各自制作标本,又烤又晾,植物和蘑菇很安静,搞脊椎动物、两栖爬行动物、鸟类、蛇之类的就热闹得多。每晚入睡前,大家都不安地盯住成都生物所小李那个蠕动的装蛇的袋子,生怕不慎窜出一条。卯晓岚最怕蛇,睡觉也不安心,老想着帐篷里与蛇共眠。深夜忽觉有响动,原来是自然博物馆的脊椎动物专家老王,念念叨叨说我的羊头哪里去了,一定是你们的狗给叼走了。大家知道他又在犯糊涂了,咱们哪里有狗呢!说了他也不听,还在打着电筒四处寻找。
  每天早上出发,总让搞动物和鸟类的先走一步,以免人多惊扰了那些会跑动的生命。卯晓岚李渤生他们迟一些出发。那天走出不远,忽见前面伏有一人,双手捂住脑袋,屁股撅得老高,一动不动,正是顾首不顾尾的形象。近前一看,又是老王;听见有人来了,也不改变姿势,只是说,我要有你们那么多头发就好了!声音凄惨,模样更惨,大家看了又心疼又好笑:光秃秃的脑袋上全是新鲜的正在隆起的包。原来他遭遇了马蜂群袭击。下午返回路上,大家想替他解气,建议说拿枪把马蜂窝给端了吧,迂腐的老王还劝阻说,不要和它们过不去。
  大家最佩服的是小李,四川人个子小胆子大。去大峡谷上方帕龙藏布那一路,蛇特多,尤其头天下过雨,草丛里水气大,大大小小的蛇都跑到通风的路上来了,连藏族民工也不敢在前开路。小李大显身手,有一次竟捉了一窝;刚到冈朗村准备扎帐时,有人惊呼"蛇!蛇!"小李奋勇争先,用一把手钳一下子把那蛇提了起来--这条近一米半长、棕里带绿的蛇非同一般,它是大峡谷地区首次发现的锦蛇属的一种,原只见于南亚克什米尔、印度阿萨姆等地,居然在南峰北坡地带出现,看来有关它的地理分布要更改;它被命名为"南峰锦蛇"。
  对于眼镜蛇的地理分布此前也有争议。据说曾有英国人曾在西藏捕获过眼镜王蛇,但眼镜王蛇一般只分布在两广、云南气候炎热地区,争论由此而起。毒蛇中最大最凶猛的眼镜王蛇在大峡谷出现了,猎获它的过程可谓惊心动魄。
  在大峡谷南端的希让村,这一带考察告一段落,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之际,一位门巴老乡慌慌张张跑来,门巴话加汉话:"大的朴纳西(蛇)有,大的朴纳西有!"原来他在江边热带森林里发现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赶来报告。门巴人将蛇视为神物,经再三动员,才勉强同意带路。那大蛇盘踞在草丛中的一个小平台上,一动不动。小李用一根两米多米长的树杈欲叉住蛇脑袋,突然大蛇猛地耸起,发起进攻。连胆大包天的小李也不禁惊叫一声。同伴小杨慌忙向蛇头开了一枪,受伤的蛇更被激怒毒液喷射,再度进攻。小李迅速叉住了蛇头,随手把树叉交给那位报信的门巴人,叫他摁住,自己动手捉蛇。哪知那人太害怕了,把树杈一扔,掉头就跑。那蛇再次扬起了头,千钧一发之际,勇敢的小李奋不顾身冲上前去,死死卡住了蛇的七寸,垂死挣扎的蛇死死缠住小李,小杨冲了上去,合力按住蛇头,终于将大蛇制服。--好险!在场的每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对蛇窝检查的结果,是铺了五层的25枚蛇卵。这只正在孵卵的蛇正是眼镜王蛇,长两米,重四公斤。
  大峡谷腹地的飞禽走兽也随高差呈垂直带谱分布--海拔4000米以上是荒漠、草原动物部落,黄羊呵,马麝呵,高原兔和地鸦、百灵之类;最下方,海拔1100米以下的热带、亚热带季雨林中,是各种麂类、猴类、太阳鸟和鹦鹉类的天堂;中间地带,海拔1100米到2800米左右,常绿阔叶林和针阔叶混交林中,则以南方森林动物为主,羚羊、松鼠、林麝,毛冠鹿、小熊猫、孟加拉虎。这是一个野生动物的乐园,当地的地名也多以兽类分布名之:"档木龙",狗熊出没的山谷;"阿格",猴子玩耍的坝子;"格当",野牛的家乡;"京朱",则是围猎者唾手可得之处。土著的珞巴人敬畏自然,平等看待所有生命。珞巴人管老虎叫"阿崩"。墨脱县境内的孟加拉虎难以精确统计,只是根据前些年老虎伤害家畜的数量判断,大约有虎不下20只。一则珞巴传说,讲述了人与老虎的亲戚关系:从前有猎人两兄弟,对他们所捕获的猎物,弟弟吃熟肉,哥哥吃生肉。结果哥哥就变成了永远吃生肉的老虎,永远地归隐于森林。分手时弟兄俩盟了誓:"互不侵犯"。这一传说之后还有一个民间故事:德根部落的一位妇女,在森林中碰见了阿崩。这位珞巴女人心中害怕,哆哆嗦嗦向躺在地上的阿崩问好。看到阿崩缓缓站起身来,那女人瘫倒在地,以手掩面,以为必死无疑。但老虎环绕女人走了一圈又一圈,发出一种声音似在请求,还一直把手伸向她。那女人壮着胆子偷望了一眼,发现阿崩的手被猎人的暗器扎穿了。她明白了阿崩的意思,帮助它拔掉了暗器。阿崩向她绕行两周然后离去。
  故事接下来说,那位珞巴妇女在深夜的森林中走迷了路,又累又饿又恐惧。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大蒜味,她知道阿崩就在不远处。循着气味走去,果见一只无头獐子。那女人在林中空地上燃起篝火,享用了阿崩送给她的礼物。按照珞巴猎人的习惯,猎物的脑袋是祭祀之物,人们无权享用。看来阿崩还遵守着从前当猎人时的古老习俗呵。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19-10-30
       说到民间传说,不妨约略提及有关这一地区的人文考察活动,否则对于大峡谷的科学考察就显得不那么完整。这一工作主要是由西藏内外的社会学工作者和民俗学家来完成的。最早进入墨脱县的文化学者,大约是中央民族学院的藏学家佟锦华教授,他于五十年代中期在那里进行了语言学调查;后来有新闻工作者和社会学工作者陆续进入,1973年,新闻记者李佳俊综合报道了墨脱县的古往今来;1976年,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在此进行了正规的社会调查;进入八十年代又是一个文化考察热。从五十年代初就工作在墨脱县的冀文正先生写下了一批民俗和民间传说作品,为这一文化热推波助澜;1982年,西藏民俗学家廖东凡和次丹多吉深入墨脱境内,沿村访问,记录了门、珞各自的历史、传说、农俗和猎俗,记录了民间故事60多个。西藏民族学院文化学者于乃昌教授,从1979年到1993年间,先后6次前往大峡谷地区的米林县,其中1986年进入峡谷腹地墨脱县,写下了有关门巴族和珞巴族文化、文学史等专著10余部之多。由于文化是环境的产物,而文化又共同参与了地理环境,所以奇异大峡谷中的人类生活和文化现象就成为奇异中最为奇异的。例如珞巴族的民间信仰,是以万物有灵的灵魂崇拜和巫术活动为主要特征;例如人死后的灵魂走向,与其它民族和宗教正好相反:作恶之人和非正常死亡者的灵魂升天,而一生行善者的灵魂才有资格入地。这是基于珞巴族以大地为母亲的观念--灵魂入地,意味着永生在大地母亲温暖而安全的怀抱。
  进入大峡谷,社会科学工作者和自然科学工作者踏上的是同一条壮丽而艰难之路。同样的既有发现的惊喜,又时常生发简直活不下去的感觉。1982年民俗学家廖东凡还是个壮汉,可就有一次,他摔倒在梅日村附近的悬崖边,索性就不爬起身来,索性就伴着身边的松涛和深谷中江水的咆哮,大哭了一场。那几天他的遭遇很惨痛:先是右手被外号叫"蒙古兵"的毒蜂螫了,肿得像面包,疼痛难忍;昨夜借住珞巴猎人琼多吉家,老鼠在身上窜来窜去,蚊子多得劈头盖脸。热心的主人烧玉米芯熏蚊子,又热得受不了。一夜没睡着的廖东凡清晨刚上路,肿胀的右手握不住拐杖,一脚踩空就摔倒了,要不是被一盘大树根绊住了,非水葬了不可。尽管当他满载而归时一迭连声的"不虚此行",但在他百感交集痛哭失声的那一刻,是一丁点儿的豪迈感也没有了的。
  让我们随着青藏队员继续在八十年代的大峡谷考察。
  在大峡谷腹地进行越冬考察,是空前的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1982年秋季,大部队在南峰北坡的野外考察结束,返回北京,越冬考察小分队背道而驰,举步向南,走向大峡谷。仅在春秋旱季里作植物考察,不足以观察到植物群落生长全貌,在这个充满了奇迹的峡谷里,谁知道冬季里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小分队五壮士:李渤生、程树志、苏永革、韩寅恒、林再,开始了他们毕生难以忘怀的一个冬季。不过实际上,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峡谷中,在这北延的热带丛林中,并不存在概念上的冬季。一样的湿热,一样的大雨,一样的蚊叮虫咬,一样的艰难困苦。有充裕的时间走过了峡谷腹地的每一条山沟,每一片原始森林,森林中几乎每一种乔木灌木;走过了每一个村庄,认识了几乎每一位墨脱人,曾经发生了许多动人的故事。不论多少年过去,那些闪闪烁烁的经历都不会磨灭,而那些意料之中与意料之外的发现种种,一笔笔添加着物种宝库的记录--此行共采集植物标本8000多号,数十个新种,两个新属;一个重要成果是对于半常绿阔叶林的发现,其意义在于找到了植物从常绿到落叶演化过程的中间环节。
  由北而南,对于下端热带雨林的考察是此次越冬考察的最后阶段,也是最危险、最艰难的阶段。每天的翻山越岭已是家常便饭,那些蚂蟥、草鳖子、跳蚤、蚊虫的叮咬无奈只好习以为常了。最危险莫过于过溜索。这是藏东南深山峡谷中特有的交通工具。这种索桥最初用木质的藤合股制成,几年一更换。架桥方法是用箭把细绳射往江对岸,以细绳引粗绳过江,两端固定好,一条下凹的弧形桥就算架好。过桥用具是穿在溜索上的一个载人藤圈,过江时只要钻进藤圈,手脚并用即可攀过。有些溜索不用藤圈,只用一块像牛轭那样的凸形木,木头两端刻有缺槽,置于溜索上,过江人将绳索穿过腰背,两头挂在木槽上即可。溜索距江面通常一两百米,悬在半空看奔腾江水,将生命系于一绳,那感觉没有谁会怡然自得。好在,随着时代的进步,藤索都已更换为钢索,保险系数总算大了一些。算来此次越冬考察十几次过溜索,技术如此熟练,以至于当地人都称羡不已。
  已是翌年的3月间,从地东出发,要过一条长约200米的溜索到江对岸。一位门巴老乡闻讯特意赶来劝阻,报告江边桥头下新近来了一群毒马蜂,万万不可前往。李渤生带着小苏去侦察,果见群蜂飞舞,不幸的是,小苏的眼睛马上就被螫了一下,半个脸迅速肿起。李渤生望着江对岸那片原始森林,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一个空白。向导布尔巴建议说,要躲过毒蜂,只有在大雨天或夜间过溜索。也只能如此了,当晚,正是个雨夜,小分队和民工们打着火把上路了。江边毒蜂归巢,宁静的夜晚更显悬崖下江水咆哮,激荡人心。昏暗火光下,第一要务是检查过桥用具,发现破旧的凸形木刻槽被严重磨蚀,难以承重。门巴向导又拿来一块将它们并绑一起--幸亏如此,不然非出事不可:当第一名民工安全到达彼岸后,李渤生第二个过桥,刚滑行十几米,原来的那块木头就断裂了,而钢索也已滑开。李渤生强自镇定,作引体向上重新挂好木头。此时雨骤风紧,荡秋千一样在半空中摇晃,此时已是生死之搏,只有奋力向前。透过雨湿的镜片,隐约看见江岸上的火光,那是同样悬着心的民工家人在祈祷过江人平安。李渤生心头一热,一股勇气升起:纵然木头、绳子都断了,我也要用双臂的力量攀过江去!200米,如同死亡与再生之距,当一只有力的臂膀伸过来--那是上帝、是佛祖、是造物主的慈航之手,将他拖上了彼岸,他明白自己已重返人间。
  江那边没有辜负甘冒死亡之险诚心前来造访它的人。晨雾茫茫中,一行人走进了原始的丛林--它确实原始,几乎从未有人前来惊扰。一株株高过30米的巨树,竟双臂难于环抱;挺拔的树干在10米往上才开始分枝,高高的树冠巨伞般遮天蔽日。它们是只生长在西双版纳那样地方的热带树种千果榄仁,在中、东喜马拉雅南翼低海拔地区也时有分布。它的伴生树种、树身高过千果榄仁的是小果紫薇,它通直修长的树干越过千果榄仁的树冠直上云霄,将自己的冠顶覆盖其上,足有40米高度。门巴人给它取的名字很形象:"猴子哭"--连猴子也难爬上去的树。在一层乔木之下,二层乔木也均为热带种的多脂橄榄、小果榕、斯里兰卡天料木、长棒柄花和马蛋果之类,它们的繁枝密叶篷篷簇簇密密匝匝地充填了森林的中部空间。争夺空间之战使许多大树采取了从光裸的树干上开花的战术,以便于昆虫传授花粉。是为热带雨林中常见的"老茎生花"。到秋天树干上将挂满累累硕果。阴湿的林下灌木丛生,灌木之下是草丛,再往下,紧贴地表的是苔藓,而数层群落间,凡有空隙处,都由各种藤类兰草类填塞得满满当当。
  与考察队员们一道进入森林的还有一个成员,小猕猴"南迦"。几个月前它随母亲去农田偷吃玉米,被人轰赶,它妈妈仓惶逃离,把它给丢下了。小苏收养了它,朝夕相处一路带着它,彼此间感情可以交流了。这一回来到大森林,正好碰到一群猴子,那群猴子招呼它,不想小南迦竟害怕起来,躲进小苏怀里。
  沿雅鲁藏布江东岸继续南行,攀悬崖,走绝壁,前往一个叫"蒙古"的地方。蒙古原是一村庄,正是被当年那场大地震中给摧毁的。向导民工随时砍来藤条,帮助大家攀援;遇有小河,就临时搭一独木桥。终于又走进一片栲树林,在这里与野猪遭遇:最好的猎手桑杰多吉在前开路,不料他的猎狗太超前了,从远处撵出一只野猪来,与猎手撞个正着。桑杰多吉本能地拿枪抵住猎物胸膛,扣动扳机,糟糕的是上了保险。那野猪窜将上来,把猎手的额头咬伤,又继续前冲,立时后面的人倒伏一片。万幸这是只攻击性不太强的母野猪,否则就完了。当地猎人为猛兽排名次,第一是野猪,第二是狗熊,第三才是老虎--大峡谷里应该是有孟加拉虎的,可惜一直未看见--不过还是不见为好。
  试想,假如在原始森林中与老虎遭遇,假如它向你发动进攻,你是奋起自卫呢还是舍身饲虎?这确实是个难题,所以莫如不见。
  穿过常绿阔叶林,在德阳拉1800米地方,雪流遍布,一步一滑。好不容易爬上雪流坝顶,向下一望,眼前突现奇怪风景:苍郁的铁杉林下方,一大秒片红褐色林带,枝干上一无绿叶,只有红嫩新芽冒出。李渤生心想,不会吧,山地热带怎么会有落叶树林呢?一口气冲下山,俯身捡起落叶和果实,再砍一块树皮观察--树皮内部显现粉红。李渤生跳起来了,大声宣布半常绿阔叶林--一个新的植被类型在这里被发现啦!这片半常绿阔叶林是以喜马拉雅特有树种薄片青棡和西藏青掆为主组成,以往总把它们当作常绿看待,是因为考察的不连续,夏季野外工作为主,秋季也看到它一身绿装,其实它们只在春季集中换叶一两个月,若不是越冬考察,恐怕很难发现这一秘密。这一秘密的发现,对于植物学家来说,无异于一座金矿的发现。对于它的研究将能解开落叶阔叶林如何从常绿阔叶林演化而来之谜。
  德阳拉之后,踏上返程。其时已弹尽粮绝,体力也到极限。请一位跑得最快的民工先行返回,快拿粮食来接济。大部队一直走到第五天,中途遇到送粮人,一群民工家属,背来一筒筒酒。大家开怀痛饮--说不尽的艰难困苦,说不尽的别后经历,都在一醉方休中。结果第二天,原定四天的路,一天就走完了。全村男女老少都迎出村外,抢过所有人大大小小的包,每一家都发出了邀请,村人们为先到谁家争执不休;每一家都是敬一瓢酒,不喝完跟你没完,而下一家就等在门口......
  难忘大峡谷的岁月,难忘大峡谷的热情,一切的付出都这样值得呵!
  这一回真的是踏上了归程,与再次前来的大部队会合,迎接新一轮考察任务。累计越冬考察及此前此后的两期野外,李渤生等五位科学家连续工作了十五个月。
  返程中又是大雨如注的天气,又是难行的道路。在汗密地方,李渤生冲进一座破木房,他要去那里取上一年采的土样。一推开门,进退不得地站下了,他看到了一个女人,正穿着短裤背心在烘烤衣服。
  李渤生和徐凤翔,两位植物学家第一次见面就是这场面。一个很不雅,一个很狼狈;一个坐在火旁,一个站在门口,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谈起了森林,生态,谈起了有关他们共同为之献身的事业话题。
  徐凤翔教授和她的助手、弟子们是参与大峡谷科学考察的西藏"地方军"。1978年,南京林学院教师徐凤翔47岁时--这一年龄或许更早些,正是进藏汉族干部调回内地之时--她自愿而强烈地要求进藏工作,担任西藏农牧学院生态学教学工作。仿佛冥冥中的安排,徐凤翔成为大自然在西藏的发言人。从事教学工作的同时,她为西藏森林及生物资源的调查做了最基础的工作,为灌输生态环境保护、合理开发利用意识上下布道,以她著名的"小木屋"为起点,以她的白发和赤子之心为资格,在藏十八年,她创建了"高原生态研究所",主旨即为:努力揭示西藏高原生态优势,合理开发西藏高原生物资源。以藏东南森林为基地,也走过了西藏最为典型的植被地区:往返喜马拉雅,远行藏北、阿里,六渡"三江"(怒江、金沙江、澜沧江),十余次进入大峡谷地区。野外考察行程总计12万公里,其中马背行程2000多公里,步行近3万公里。
  西藏农牧学院和高原生态所所在地本就在广义大峡谷范围之内,背倚青山森林。在藏十八年,所有考察经历中最铭心刻骨的第一要数大峡谷腹地之旅。这不仅因为某一天内有400余条旱蚂蟥附体、也不因为1983年此次罹患恶性虐疾险些丧生,当然更不因日常的艰苦劳累,徐凤翔把深刻感受归纳为大艰辛、大享受和充实感。她曾仰望着林芝巴结的巨柏王赞叹不已,曾为刚做出的波密岗乡蓄积量高达每公顷3831立方米的数据欣喜万分,而在墨脱的原始森林中,则是全身心的愉悦和升华。她骑马行进在铁杉林中,犹如一位女王,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通直的铁杉树干,像是一座神圣建筑走廊的一根根立柱。穿行其间,徐凤翔觉得自己正在步入某个圣洁殿堂,一种至高境界。那是本义的大自然,造化之尊,我只是个虔诚的朝圣者--徐凤翔说--不,我不是女王,我不是森林女神,我只是个自然之子,是自然界小小组分中一个渺不可见的单元,是在自然的庇护之下;不,我不能赞同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哲学观,那源自人类的自我膨胀。那么此刻,当走马打着响鼻,马蹄踏在经年落叶铺就的松软林地,阳光透过林冠间隙,斑斑斓斓倾洒在充满暖湿气味的林间,那么此刻的意境和感觉,应当怎样来措词呢?
  是回归与融入。
  回归与融入的徐凤翔是大峡谷科学考察中唯一的女科学家,她的坚毅执着和亲切,给门巴族乡亲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们称誉她为"辛娜卓嘎"--森林女神,每当她重返一次大峡谷,门巴妇女都热情地拥抱她,必定会说,我们知道你会来的。
  徐凤翔从青年时代开始,直到退休以后的至今,大半生从事生态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她考察过祖国南北方的森林地区,走出国门,她见识了世界。但她情有独钟。她觉得地球上没有再比大峡谷地区物种更多样、生态类型更丰富的地区。这种多样性不仅表现在品种方面,还表现有生态景观的多样性和遗传适应的多样性。她亲手拍摄并出版了一本《中国西藏山川植被》大型画册,体现了专业修养的同时,也体现了一位女性科学家特有的对于研究对象的珍爱之心、诗意之心。她致力于研究和探讨西藏珍稀植物的资源与保护,积极主张自然保护区的建立与有效管理,并在合理开发利用方面有着深具科学背景的见解。
  无论中科院的正规军,还是西藏的地方军,目标一致,心心相通。杨逸畴将自己主编的画册《神奇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赠送给徐凤翔,扉页上写道--
  西藏的山水和人民不会忘记你的深情。
  徐霞客曾有言:问奇于名山大川。杨逸畴正好与徐霞客同乡,也正好从事自然地理地貌专业,本专业正与山川为伍。他的家乡人称他为"当代徐霞客",并为他是世界第一大峡谷的主要发现者而深感荣耀。作为青藏科考的主力队员,他曾走遍了西藏大部地区;作为当年南京大学篮球校队的主力队员,他的身体素质应当很棒,但可惜,从八十年代初期起,他在高原地区时常昏倒。也许与他的性格有关,壮怀激烈、热血沸腾的结果,是他的血液浓度过高,一上高海拔,血管不时堵塞。几次险情发生后,他曾自1987年一别青藏数年,专心研究塔里木盆地,先后六次深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那是与青藏野外有别的另一种艰苦。但大半生青春岁月都已交付那片高原,已是心系青藏,所以身在沙漠心在高原:正因青藏高原隆升了,塔里木盆地才下降了,研究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形成发育,正可与青藏高原研究互为参照,遥相关。但是大峡谷在召唤,沙漠跋涉几年后,他又神魂颠倒地重回西藏,而且看来他今生再不肯离开大峡谷了。
  且让我们回到八十年代的大峡谷考察。杨逸畴六进大峡谷,每次都以不同的路线,沿马蹄形大拐弯江畔的峭壁或密林中行进,近500公里行程,尚有90多公里未能走通:直上直下的峭壁实在无路可行,古往今来就无人走过--这成为杨逸畴的一件心事,也成为一个诱惑:未来谁将是徒步走完大峡谷全程的世界第一人?
  --十几年的心事,终于在1998年还了愿。就在前不久,由高登义、杨逸畴、关志华、李渤生率领的大峡谷科学探险队,胜利完成了对于从前未能走通的核心河段的全程考察,不过那不是哪一个人完成的,是两个小分队相向走通,是中国人集体徒步穿越的。"虹霞瀑布"已经成为历史,由于地震它已变为一处小跌水;但在这一次的考察中,杨逸畴他们在大江主干上新发现了四处大型瀑布群。每一瀑布群都由一条主体大瀑布和一级级小瀑布、大跌水所组成。其势巍然,堪称世界奇观--
  为了尽量全面一些的介绍,为方便今后有缘读到本书更有缘一游大峡谷的读者,且允许由一小段文字记录下杨逸畴所探六条进入大峡谷路线:
  一、米林派乡-多雄拉山-背崩-墨脱。
  二、米林派乡-格嘎-加拉-白马狗熊。
  三、波密帕隆-沿帕隆藏布下行-扎曲-过溜索-八玉-墨脱加热萨。
  四、波密古乡-过帕隆藏布-翻随拉山口-墨脱加热萨。
  五、波密-翻嘎龙拉山口-过溜索-达木-墨脱。
  六、波密-达兴-金珠拉-格当-墨脱。
  每一条路线都走来不易,都有故事好说。但千辛万苦、千难万险不正是每一位探险者理所当然所要面对的;散步在田间和都市的街区自然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在此我们对于杨逸畴他们的探险经历也不必细述。总之大峡谷之旅是艰险中最为艰难的。1998年在"
  人类首次徒步穿越大峡谷"活动中,西藏体委委派了四位世界级登山家随行。他们都是登上过珠峰的英雄,不过就连他们也觉得大峡谷更艰苦。最年轻的丹真多吉说,他攀登过那么多座8000米以上雪峰,却还从来没有感觉到像大峡谷之行中的苦和累呢。
  大峡谷以动态的形象迎接这群科学探险家。1950年那次特大地震已经沉寂,陷落成盆地沼泽的村庄遗址、遗址上再生的树木荒草可供后来人凭吊,但地心深处和地表以上的运动并未止息。八十年代考察中,杨逸畴随登山队员向南迦巴瓦主峰挺进途中,亲眼目睹了声势浩大的雪崩场面,壮观而恐怖;在大峡谷顶部的帕隆天险,又险些葬身于特大泥石流--大自然不时地给予刺探它的信息的人一个个现身说法。
  大峡谷地区海洋性冰川密布。活跃的海洋性冰川每年运动可达五、六百米,冰崩、雪崩频繁,雨季形成洪水猛兽般的冰川泥石流。念青唐古拉山南麓有一条我国最长的卡青冰川,33公里长度。川藏公路通过波密通麦、帕隆这一带,几乎每年遭到冰川泥石流袭击,交通一断数月。1983年7月间,自然地理组来到帕隆藏布江畔,住在20来户人家的排龙村。这个小村座落在距江面高出20米的阶地上,考察队则在全村最高一处房子宿营。是夜凌晨2时,沉睡的人们被大地剧烈的抖动、似远又近的巨大轰鸣惊醒,一跃而起,冒雨冲出屋外,只听得整个村庄像开了锅,大人叫,小孩哭,群狗在哀鸣。七八只电筒的光束集中一个方向,隐约可见江面公路桥正在变形拱曲,桥栏、大树、巨石缓缓移动,江边房屋漂流而去像船一样。方才明白哪里是地震,是泥石流爆发。赶紧收拾仪器笔记本之类要紧物件,随全村老少仓惶向后山高处逃离。
  队长杨逸畴走在后面,边走边等南京大学和南京地质古生物所的两位,彭朴拙和夏凤生。令人又急又气的是,这两个南京人有轻敌思想,一开始就说,泥石流有啥呢,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泥石流漫过高地路面,那二人还未见踪影。杨逸畴心急火燎返回寻找,那二人刚收拾停当,欲走时门已经打不开了,泥石流也堆到了窗台。这一来南京人才着了慌,三人从后窗奋力跳到路下方一座房顶,逃出了将要被推倒的危房险境。这已是最后时刻,裹着冰块的泥浆已陷到大腿部,双脚险些拔不出来。一身汗水跑到山上,大雨仍未稍止,逃难者一无遮雨御寒之物,冷得牙齿格格作响。前后左右,凄风苦雨中,泥石流带着沉闷的轰响滚滚而去,不时听见树木山坡轰然倒塌的声响。
  大自然就这样播放了一部灾难片,给难民身份的科学家以感性认识--
  天蒙蒙亮时,就见帕隆藏布一带浓雾弥漫,排龙村已被夷为平地,狼藉一片。大桥和公路不复存在,公路边道班房昨晚摆放着的拖拉机推土机被冲得无影无踪;川藏公路这一段已堵塞了长长的车队,数一数,87辆。被困的行路人星星点点在山坡上搭起了帐篷准备持久战了。这天下午,泥石流再次爆发,杨逸畴他们作壁上观,亲眼看到那87辆汽车一一被推裹而去,像玩具汽车那样,最终全军覆没--幸好人已上山。这是一个终生难忘的镜头。
  杨逸畴因而临时增加了一项考察内容:去念青唐古拉源头处追溯此次泥石流爆发原因。请当地民工带路上山,只见冰川末端处冰川湖岸已被冲垮。冰川湖是由随融冰流下的冰碛大石筑坝自然形成,冰川融水流入形成湖泊。查阅易贡气象站资料,发现近几天连续高温,湿度超常。高温闷热天气使冰川融化加速,来不及细水长流,比房子还大的冰块接连脱落,冲决湖坝,其势汹涌向河谷扫荡而去。这一成因分析印证了施雅风六十年代最初对这一带冰川泥石流的考察研究结论。
  八十年代考察,人人满载而归,各学科满载而归,据说唯有一个领域空手而归:地质古生物。那位夏凤生跟随着地理组转战大峡谷南北,白白地吃了许多苦,遭受了蚂蟥、蚊虫、泥石流的袭击,眼热地看到兄弟学科满而外溢的丰收景象,只好抱怨造物不公,自己连一块古生物化石也没寻见。那是由于大峡谷地区构造活动剧烈,本应存在的古生物地层或已变质,或被翻卷到不知何处。
  待固体地球研究进入大峡谷腹地,时间已进入九十年代。作为攀登计划的第一课题,八五期间为"岩石圈结构、演化和地球动力学",九五期间为"青藏高原深部状态、形成与隆升过程的动力学机制"。大峡谷地区正是几大山系--喜马拉雅、念青唐古拉、横断山脉--在青藏东南部的交汇处,青藏高原东西向构造带在此一个南北向大拐弯,地质学术语称其为构造结。对这一地区的研究意义,其一,它是青藏高原和全球抬升最快的地区之一,因为抬升快速,诱发形成大峡谷:可从地质学角度解释大峡谷成因;其二,它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的结合部位,是研究大陆碰撞机制的理想地区;尤其是,其三,地球在此开了一个天窗,从地表到地下70多公里的壳幔边缘处,青藏高原整个岩石圈暴露无遗。即是说,在地表就可以直观地察看青藏-地球深部。由此它成为我国地质学界当前热点地区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攀登计划将此列为第一课题的重点地区之一,以及地矿部及其中国地质科学院连番组织的考察活动,将大峡谷地区固体地球科学研究推向了一个高潮。
  1991年-1993年,甘肃省地矿局在此进行了1:20万波密幅和通麦幅区域地质填图。这是地质学家在大峡谷地区进行的首次地质填图工作。
  1992年-1993年,中国地质科学院成都地矿所与美国地质学家费歇尔先生三次进入大峡谷进行地质考察。
  此后的每一年份,都有来自各方的、中外合作的地质学家们涉足在大峡谷的深山激流中。本世纪九十年代的雅鲁藏布大峡谷,是一个地质学家年代。
  1993年夏季,中科院28岁的地质学家丁林博士带领课题小组进入墨脱。这批意气风发的年青人在青藏项目的舞台上开始扮演主角。他们拥有着相比老一代科学家更多的优势:雄厚的国际研究背景,最新的科研信息,娴熟的计算机操作能力,等等。同时,他们正年轻。放眼世界,但见国外实验室里,不计其数的计算机正忙于对于青藏高原隆升的时间、阶段、机制和相关效应的模拟。丁林认为这无可非议,只不过他更倾向认为,野外工作仍是当下所必须。青藏项目突破的希望仍在青藏面上的踏破铁鞋,需多多益善地搜集资料和证据充实实验室的工作,以明确给出课题研究答案,并为环境变化和可持续发展提供研究基础。
  雄心壮志的实现,要靠双脚一步步去完成。二十年来,时代发生了很大改变,大峡谷面貌却是依旧--工作条件几乎一成不变,丁林所面临的与二十年前杨逸畴所面临的,没有什么不同,包括粮草之类。糟糕的是这一年丁林太年轻,且是第一次带队,组织管理经验缺乏,只不过三位科研人员、七位民工的队伍,不久就发生了粮荒:原计划近一个月的口粮,一周就吃光。墨脱地方和部队,由于运输的困难,也无力接济:从连队只讨到两块压缩干粮,请县长批条,也只买到了米、面各15斤。返程一星期的口粮,就是15斤面粉烙的饼子和煮熟的花生米,平均分发每一人。干粮太轻,而岩石标本太重。七位民工坐在地上哭起来了。悲凉气氛是很感染人的,真想参加哭泣的行列,但丁林不能哭。他和两位同事同样背上了大包的岩石,挣扎着上了路。
  明天就要到达目的地波密,根据经验今早四点钟开始上嘎龙拉山,以保证中午以前翻过垭口,否则过午雨雪更大。那位博士生同事一直在拉肚子,怕跟不上队伍,主动提议先走一步,丁林不同意。结果走到山半腰,发现这位同事不见了。丁林带着翻译下山寻找不见,而民工队伍已走出很远,脚印被新雪掩埋。丁林和翻译二人也险些走失了。天黑时才摸下山来,此去县城还有20公里,民工们说明天再走。但走丢了人,责任重大,忧心如焚,丁林不能停留,他和翻译两个小跑着赶到县城,直奔波密县公安局,通过微波通知墨脱县公安局。第二天一大早,租了一辆东风车,买了几双鞋,做返回寻找的准备。藏族翻译趁机跑到寺庙算了个命,喇嘛说,不须着急,此人还活着。焦虑万分的丁林宁可相信此话当真。果如其言,半道上就碰上了这个失踪的人。丁林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揍他一顿出出气,但抬起的手却落在对方的肩头,两个年青人相拥着大哭了一场。这个因拉肚子全身无力的小伙子掉了队,看不到雪地上的脚印,就照直上了山,不意面前是无法攀援的绝壁,只好原路退回,回到昨晚的宿营地,篝火尚未熄灭,而且当晚又有行人到达,第二天,也就是丁林返回寻找的同时,他已随新伙伴翻过了嘎龙拉山。
  这些与生命等值的岩石标本,正在揭示着地球深部的秘密。对于来自大峡谷腹地岩石的分析研究,丁林和他的导师钟大赉教授从中发现了15万年以来,大峡谷地区抬升速度达到每年3厘米,是迄今所知全球抬升最快的地区,也是形成全球最深峡谷的原因所在;下地壳物质高压麻粒岩出现于地表,地幔物质在此上升。
  大峡谷继续被发现。依据上述地质学证据和1950年发生的我国有纪录以来最大地震的震中位置,参照《中国地球物理图集》中所示此地为一卫星负重力异常区的证据(说明巨大重力低,可能是一深裂谷或"地热柱"或巨型岩浆室)、中国地温分布图所示此地为一高地温区的证据,综合气候与生态环境的种种迹象,例如这一地区降水量之多、生物量之高、生物资源之丰富等等,汤懋苍、钟大赉、李文华提出一个新的观点:大峡谷地区与冰岛、夏威夷同样,是地球"热点"(热涡)之一。
  与此相关,汤懋苍等人进一步提出大峡谷地区乃至青藏高原是我国气候变化的启动区的观点(详见第九章)。
  ......
  基础科学已在此地身手大显,应用学科也争相上前。大峡谷地区有关自然保护区相继建立,这些保护区大多由青藏队提议,由西藏林业部门进一步考察实施;改善交通运输的水运方案业已提交,这是1992年由中国科学探险协会和总后主持、由李渤生、洪知天、马绍嘉,以及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和上海汽垫船厂工程师参与的,经实地考察设计的可行性方案;至于老青藏的水利专家何希吾、陈传友、关志华等人关于建设一座世界最大水电站以及相关的西线南水北调工程的宏伟构想,则在国内外知名度颇高,进入预研究阶段。而把大峡谷地区建成世界级的国家公园,则是所有科学家众望所归、众口一辞的意见。
  雅鲁藏布大峡谷--地球母亲布设的科学盛筵。
  在当前国际地球科学有关地球动力学、全球变化、生物多样性及可持续性发展几大热点中,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研究尽皆囊括其中。正如它的高度和深度都成为世界之最,地球科学诸学科对于自然奥秘的破译,这一地区所能发挥的作用将无可限量。
  地球上的最后一个秘地,你还会隐藏着一些什么呢?
  那么多年来对于大峡谷地区考察的艰苦经历和频频发现,令那么多钟情于大峡谷的科学家们魂牵梦绕回味不已,唯有一个重大发现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而浑然不觉--这就是:论证并正式公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地理发现。此前虽有大峡谷的考察者关志华、章铭陶等人曾分别在专著中、在画册里把它称之为"世界第一",并产生了影响,但任谁也没起意走一个程序,正式论证并报国家认可。这一问题长期被忽略,与只知埋头业务的中国科学家的传统和观念有关,与因之而生发的不敏感有关。直到1994年初,杨逸畴、李渤生、高登义同赴台湾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有台湾同行通报美国人正在准备论证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的信息,杨逸畴等人方才大悟,返京后第一要事是把所有原始记录统统找来,埋头计算,一个月后才从资料堆中抬起头来。经刘东生院士审核确认,1994年,经由中国官方通讯社新华社,向全世界公布了中国人在本世纪末的这一重大地理发现--确认雅鲁藏布大峡谷为世界第一大峡谷。
  大峡谷旅游探险热的第一缕风就这样起于青萍之末,那风渐渐强劲,随之世界便为之激荡,诚然这还仅仅是个发端。杨逸畴成为大峡谷的代言人,他向每一个与他交谈的都谈到大峡谷,他的语言极富蛊惑力,他作如此表述--
  不看看雅鲁藏布大峡谷,就不能说是真正看到过人世间最壮丽的山河!
  他还预言:21世纪,必将开创雅鲁藏布大峡谷的新时代。
  我们已在大峡谷流连甚久,且让我们走出大峡谷时对它回眸一视--
  世界第一大峡谷神秘的面纱就这样正在被逐步揭示出来。我们由此得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何以造就了如此的奇观:这一地区正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与太平洋板块之间的缝合线大断裂带,先成的雅鲁藏布江随着两百万年以来青藏高原的强烈隆升,在这一地壳的薄弱处作深邃切割;我们一路浏览了大拐弯高山深谷所构成的奇特壮丽的风景:沿途有八个世界上最完整的山地垂直生态系统带谱,即在水平距离仅几十公里、垂直高度5000米的范围内,可见山地热带到寒带的全部自然景观--从常绿季风雨林、常绿半常绿阔叶林,到针阔叶混交林、针叶暗针叶林,到高山灌丛草甸,直至永久冰雪带;我们同时看到了那么多的植物和菌类,那么多的动物和昆虫,由此领略了大峡谷地区这一世所罕见的山地生物物种的基因宝库。我们还看到,作为一条水汽通道,印度洋的暖湿气流由大峡谷引领北上,使热带在这一地区向北推移了至少六个纬度,并为雅鲁藏布江谷地奉送了夏天温暖湿润的雨季。大峡谷终日云遮雾绕,蒙胧而青葱;大峡谷臂弯所拥揽的藏东南林芝、米林、波密和墨脱一线,正是西藏最美丽的地方。
  回望考察历程可谓艰苦卓绝。江两岸山壁陡峭,深谷中江水汹涌,沿途有令人闻风丧胆的蚂蟥山,密林中有防不胜防的毒蛇猛兽,年复一年,考察队员们无数次攀越只有一根钢丝的溜索,走过岌岌可危的藤网桥,他们走过了大峡谷中每一条山沟、每一座村庄,也走过了自己的青春,从青年到老年;他们身后,则追随着科学界的一大群后生们。大峡谷地区的山山水水和当地居民也都认识了这一群,每见外来旅行者经过,总有当年的藏族、门巴族、珞巴族向导向之呼唤:杨逸畴,杨逸畴--
  雅鲁藏布大峡谷是中国人的骄傲,作为大自然的宝贵遗产,它是中国的,也是全人类的。可以预见,这一几乎未经人为破坏的秘境将成为21世纪全世界生态旅游的热点。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中国科学探险协会组织了'98大峡谷科学探险活动,62岁的杨逸畴又一次披挂出征,去完成人类首次徒步穿越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壮举。



  
级别: 新手上路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19-10-30
第十三章   地球之巅--古往今来珠穆朗玛

  高高的珠穆朗玛
  你是万山之王
  雄狮只能从你脚下绕行,
  苍鹰飞过折断了翅膀
  高高的珠穆朗玛
  你像巍峨的城堡耸立云端
  只有勇敢的人们
  才能登上你的峰巅
        --藏族民歌

  山脉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是高度。浑圆的地球为浑圆的苍穹所笼罩,能够让我们仰望的有许多,天空,日月,星辰,云朵;只有山,它让我们举目仰望的同时,允许举步我们走向它,亲近和触摸它。
  其次是变化。与嵯峨参差相关的,是丰富:高峻的峰巅,深邃的峡谷,覆被其上的冰雪,岩石,植物,流水,行走其上的动物,山脉拓展了大地和生命的空间。
  浩瀚的海洋,一马平川的原野,是开阔、辽阔、宏阔;
  对于山脉,你只能称它为壮观,壮伟,壮丽。
  万山之王,高高在上,喜马拉雅的巨大山群苍苍茫茫,逶迤盘桓2500公里,聆听万年雪风吹送,凝视日月星云际会,独享神圣寂寞。
  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它的现在进行时;它神奇的身世、它所经历的非凡时空,一样的引人入胜。
  作为王者之尊的珠穆朗玛,因此久已为世人所瞩目。
  造化塑造了人类居住的这颗小行星的当今形状与面貌,设置了南北极以示方位,本已是个奇迹;犹嫌不足,又在中低纬度地带塑造了一个高极,以示对应与平衡,以供小小的人类仰望与攀登,正可谓奇迹中的奇迹。在晚近的地质年代里,它从海底脱颖而出,扶摇直上,在世界众山族中,一个后来居上的英俊少年。珠峰就这样以8848.13米的高度耸立起来,提供了巍峨峥嵘、高洁壮美的典范。它不仅是物质的,仿佛更具有精神;它不仅同属于中国与尼泊尔王国,仿佛更为全世界所拥有。这是大自然留给地球人类的共同财产,全球的旅游者都可以来此一睹无限风光并进行一番终极体验;全球的登山健儿都可以在此一显人类的极限意志、勇气和体力,珠峰脚下掩埋着为此献身的中外探险者的遗骨;全球的科学家则纷至沓来,渴望在这最新成陆的地方探访到地球内部运动的奥秘,或者渴望从中寻找出古往今来人类生存环境变化的参照。
  --如此说来,这一地区仿佛先于全球各地率先进入了理想的大同世界,一个国际公园。遗憾的是人类社会的发展并非按照理想模式进行,因而一部珠峰地区认识史就因了人为的因素显得并不那么纯粹与科学;1856年对于第一高峰的确认的背景也布满了令人不快的色彩。伴随着地理大发现,人类在渴望由此认识世界的同时,却不料一个不光彩的殖民主义时代随之而来。17世纪中叶,英帝国用于侵略亚洲的主要机构"东印度公司"开始染指印度,在印度本土设立了第一个据点;1802年起,英国人开始进行一项费时良久的浩大工程--测量印度全境。结果正像当年美洲印第安人帮助欧洲入侵者绘制了地图,从而把自己从地图上抹去那样,当50年后对印度的测量大功告成,英国人便宣布这片次大陆归己所有;继而将侵略矛头直指印度周边地区,直指西藏。不过英国人控制的印度测量局试图对珠峰等地区的测量受到了强力阻止:北坡的西藏地方坚决地将他们拒之门外;南坡的尼泊尔国王也下令不得接近这一地区。因此测量队只能在距珠峰100多公里外的地方建造观测塔,远距离测量的结果受到影响,测得珠峰高度为8882米这一世界第一高度;并以前任印度测量局长之名命了名。单就科学意义来说,对于珠峰的测量和确认,应该是对世界地理的一大贡献,但从地缘政治而言,以印度测量局局长、英国人埃佛勒斯爵士之名命名珠峰,无疑意味着扩张野心驱动下的象征性占领。
  世界第一高峰早有定名。以南的尼泊尔人称它为萨迦玛塔--高达天庭的山峰。
  以北的西藏人称它为珠穆朗玛--神女峰。它见于我国最早的记载始于元代;1717年,清康熙帝委派测量学家楚尔沁藏布和兰木占巴、理藩院主事胜位从西宁到拉萨,直到恒河源,沿途测绘考察,绘出这一高峰,并依藏语名称,将"珠穆朗玛"标在"朝隆内府舆图"上。
  --那种出于某种阴暗动机造成的人为错讹,当然不仅在珠峰,在其它地方还有。例如黄河源头的扎陵湖和鄂陵湖,湖名古已有之,19世纪与英国争霸西藏的沙俄派出俄国军官热瓦尔斯基前往考察,竟将两湖分别命名为"俄罗斯人湖"和"考察队湖",同样一个岂有此理。
  神女峰之名,来自当地一个美丽传说:当喜马拉雅地区还是一片汪洋大海时,海岸上森林密布,鸟语花香,各类森林动物部落和谐共存,幸福安乐。忽有一天,海中出现一只五头毒龙,兴风作浪,毁坏生灵们的家园。危难之际,天边飘来五彩祥云,化作五位仙神女,降伏了五头毒龙。获救的众生灵盛情挽留众神女作为此地保护神。五位神女便令大海退去,使东方变成森林,西方变成良田,南方为花园,北方为牧场,她们自己则化身为喜马拉雅山脉的五座高峰--珠穆朗玛居中,为翠颜女神;其余四位为分别司掌福运、农业、财富和畜牧的祥寿女神、贞慧女神、冠咏女神和施仁女神。世世代代,雪域大地就这样置身于雪峰女神众姐妹的保护翼之下。
  在西藏各地各民族有关远古的许多传说中,不约而同出现海洋意象,也许出自山地人对于辽阔大海的向往,也许是古人对于已发生的过往自然史的某种感应,更有可能的则是,人们看到了高耸的山岩间来自大海的生物贝壳与来自南方海洋中的贝壳相似--至今藏族人还将贝壳作为重要装饰品。总之,这类传说大致与自然史相吻合。据多年间对于珠峰地区的多番考察,对于喜马拉雅-珠穆朗玛的来龙去脉已可作出合理解释。地质古生物学家文世宣、孙东立从古生物化石角度向我们揭示了谜底--
  距今一两亿年前,自然史上的恐龙时代--侏罗纪和早白垩纪时,雅鲁藏布江以南喜马拉雅山脉与雅江以北整个青藏高原面上的古生物迥然不同,分属相隔几千乃至上万公里之外的南北半球的两大区系,说明曾有宽阔而深邃的古海洋阻断了生物之间的交流:与珠峰地区古生物群落相似的地区为印度、非洲、澳洲、南极洲和南美洲,那时它们连接一起,位于南半球高纬度地区,被称之为冈瓦纳古陆。相似的古生物群生活在气候凉、水温低的环境;雅江以北地区古生物群相似的地区为欧亚大陆,其时大西洋尚未发育,北美与欧亚相连,被称之为劳亚古陆。古生物信息提示,上亿年前,喜马拉雅及其所在的印度次大陆开始脱离冈瓦纳古陆,整体举步向北长途漂移。直到4000多万年前与欧亚大陆相遇。雅鲁藏布江作为最后的特提斯古海休止线,南北两块大陆的缝合线,使南北区系的两大派古生物群落近在咫尺地对峙于雅江南北。
  珠穆朗玛一带是青藏科考中古生物地层研究最细的地区,共划分了20多个地层单位,时间上溯到距今5亿年前--这也正是珠峰的年龄。不仅地层古生物研究细致,其它学科也是。对于珠峰地区的科学考察,伴随了青藏科考的整个年代:半个世纪。自从1951年由地质学家李璞率领科学工作队踏上这片土地之后,珠峰地区就始终作为重点地区被关注。较大规模的综合考察进行过三次,分别在1958-1960、1966-1968和1974-1975;另有各专题考察,地质地理,大气物理,钻取冰岩芯的,采集天然剖面的......几十年间纷至踏来。就像青藏研究的一个缩影,不仅远未终结,随着研究和认识的深化,这一地区不断地提供着新的素材和新的未知。
  三次大规模综合考察中,有两次与登山相联系。自从珠峰被确认了世界第一高峰的地位,就强烈地吸引了富有冒险精神并渴望获得登上顶峰荣耀、在第一之上争得第一的西方人。其中英国登山队从1921年到1938年的17年间,先后七次试图从珠峰北坡登顶,结果连续七次败"北"纪录;直到五十年代才有人从南坡登顶成功。而北坡从此冷寂。最初的那些年里,人们一直存在错觉,误以为北坡起点即高,路线便捷,其实不然。它的相对高度固然低一些,直到7000米处的北坳的底部相对容易走一些;殊不知北坡的特点是下面容易上面难,南坡正相反。所以当1960年最初考察北坡冰塔林时,王富葆、崔之久他们就发现了当年不幸牺牲于此的英国登山队员的遗体。
  崔之久这一群当年的年轻人,是当年参与青藏科考的年轻力量。1958-1960珠穆朗玛峰的首次登山科考,20多位科学工作者在测量、地质、地理、生物、水文、气象等专业方面进行了全面考察,同时为登顶做了充分的资料准备。崔之久参加的是登山队训练,1958年年末到达拉萨,整整一个冬季,在拉萨、在藏北边缘的念青唐古拉山进行适应性训练,正赶上1959年3月间的叛乱,目击了整个事件的始末,直到看见布达拉宫上方飘起白旗和红旗,看到参叛藏军高举双手鱼贯而出。这次事件对于登山队产生了直接影响--原拟为1959建国十周年献礼的登顶,延迟了整整一年。
  参与此次科考的"老青藏"还有王富葆、常承法等人--那时他们正年轻。
  王富葆搞地貌和冰川,但最初的任务则是负责联系修路。那时从老定日去绒布寺没有通车的路,王富葆就把从日喀则带来的两箱银洋交给定日的宗本(县长),委托他安排修路事宜。后来在考察珠峰北坡的冰塔林时,发现了几十年前试图从北坡登顶的两位英国登山队员的尸体。死者裹着自己的帐篷,安静地沉睡在冰雪之中,王富葆、崔之久心里涌起物伤其类的感触,捡来石块掩埋了他们--多年后当中国的科学家们有机会与外国人谈到这事,方才得知他俩原是1936年失踪的两名队员,那些外国人不无急切地说,当时你们为何不保留一点儿遗物,哪怕是一根头发呢?
       作为登山科考,且让我们不妨稍稍驻足于此,看一看突击顶峰时的情形--
  当登山队最后冲刺那一刻,整个登山科考队全力以赴于这一目标。从北京到拉萨,都在紧张地等待--北京的周恩来总理守在电话机旁彻夜不眠,拉萨的谭冠三将军守在电话机旁彻夜不眠,珠峰大本营的几十双眼睛时刻盯着珠峰山腰的北坳,也是彻夜不眠。北坳只有一个人,王富葆,只有他所在的位置能够看得见登山队员们的最后冲刺。在海拔7004米寒气袭人的北坳,他目睹了登山队员们的极限努力,每迈出一步有多么艰难。有四个人,上到海拔8600米高度,那是珠峰的第二台阶,一座峭壁。有一个人做了人梯,那是刘连满,他竭尽最后的力气用肩膀把三位战友一一托上台阶的顶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队友们把最后一袋氧气留给了他,继续上行。王富葆终于看到三位英雄从北坡首次登临峰顶,激动万分地打开步话机向大本营报告。但大本营只听到一声呼叫,就再没了声息。王富葆手忙脚乱地连发三颗红色信号弹--事先约定,上去了用红色,没上去用蓝色;上去几人发几颗。有人摸黑上了北坳,大本营送来步话机并询问情况,但刚送上来步话机仍然没有声音。事后才知,是因为口中热气立即在机内凝结成冰,造成短路。
  坚守了一夜的王富葆在黎明时分清晰地看到三个身影从峰顶向下移动。在极度缺氧的环境中能够幸存下来真是奇迹;同样的奇迹也发生在倒卧在第二台阶的刘连满身上。在生死存亡关头,这个人唯一的念头是把唯一的氧气留给凯旋的战友,他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吸一口氧。
  三位登顶英雄是王富洲、贡布和屈银华。他们在共和国的登山史上写下了最为光彩的一笔。而王富洲的脚却冻残了,在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终极意志的时刻,他只好脱下沉重的登山鞋,挂在肩膀上,赤足走在冰雪中。当他想要穿上时,竟连弯腰的力气也没有了。一连在北坳呆了几天的王富葆也是,当他被搀进帐篷,面对烧好的饭,已经衰竭得既伸不出手,也张不开口,连话都讲不出来了。
  1960年这次行动中牺牲的有两名科考队员:在6700米高处,是兰州大学的汪矶;在更高的7500米处,是北京大学的邵之庆。也正是从贡嘎山开始,身边不时有战友倒下,贡嘎山第一个倒下的是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助教丁行友,崔之久自己也曾在同一次雪崩中被掩埋,后来在慕士塔格也曾伤冻致残,失去了右手的五指和一个脚趾--无论怎样的艰难险阻,在超越人类生存活动极限处,青藏高原的登山和科考,就这样顽强地坚持着,几十年,半个世纪;正是在极端的超常环境中,人类所具有的一应美德的光芒毕现,那是坚韧不拔,团结友爱,无私奉献,是信念和意志。这一切,使得事业和事业的参与者百炼成钢。
  付出的代价尚不止这些。中国登山队1960年这次踏上地球之巅,开创了人类史上自珠峰北坡登顶成功的第一次。但西方世界不予承认,理由是口说无凭:既未拍下电影也未留下照片。这虽然是西方偏见所致,无疑也促使中国登山界聪明起来,从此注重与国际惯例接轨,更加科学化、规范化。所以,当1975年再度从北坡登顶成功,这一次调动了一应科技手段,九位中国登山英雄在第一高峰峰巅竖起觇标,高举国旗,留下了永恒的形象,让全世界都举目仰望;那一次测量所得8848.13米的地球最高度,令全世界急忙把地图修改重印了一次。
  1975年登山、测绘与考察并举,珠峰行动盛况空前。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和国家测绘局联手出动测绘队伍;国家体委和中国科学院自全国各地选拔精锐登山、科考队员,一支由300多人组成的大部队浩浩荡荡挺进珠峰。此举庄严使命为:第一确保登顶成功,且要男女队员并肩登顶成功;在地球之巅立起测量觇标,量出峰顶覆雪深度、测出珠峰精确海拔高程;在顶峰做心电遥测,研究人体对特高海拔的适应情况;采集从珠峰山脚直到峰顶的岩石、冰雪样品,为研究珠峰地区的地质、地貌、大气物理提供资料;同时拍摄纪录登顶过程的照片和电影......
  海拔5000米、距珠峰直线距离20公里处、世界最高的寺庙绒布寺所在的山脚下,来自珠峰北坡东、西、中绒布三条冰川的融水在此汇流成绒布冰河。河谷地带长约十几公里,宽约五、六百米,与四周山峰高差在1000米上下。这一河谷地区被登山科考队员亲切而豪迈地命名为"珠穆朗玛广场"。广场上建起了登山科考的大本营--从此以后,这个地方就被响亮地称之为"大本营",凡去过珠峰的人,归来时总不免炫耀曾亲临过登山大本营,如果再往上走过一段,那就更值得渲染和强调--1975年的珠峰大本营,顷刻间生长起几十座帐篷的村落。万古寂静的山野弥漫着热烈的气氛。能够亲身参与这项具有深远历史意义、重大现实意义的活动,能够以自己的双脚踏上世界最高处的土地,真是终生幸事。更何况行动本身还带有强烈的为国争光的政治色彩--其时国内的时代背景是,文化革命已进入末期,全国四届人大刚刚开过,周恩来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发出了要在本世纪内把我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的号召;刚刚发表了毛主席关于"我们要保持过去革命战争时期的那么一股劲,那么一股革命热情,那么一种拼命精神,把革命工作做到底"的指示。这一切都是激励,是动力,一份份发自内心深处真情与激情的决心书、保证书如雪片飞向大本营指挥部--这一动人情景是那一时代中精神的高光部。
  热烈的氛围与令人严重不适的环境形成强烈反差。珠峰地区历经多年间科学考察,对它的认识仍远未终结。而发现的时代对于科学工作者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诱惑和鼓舞。时值板块构造学说被引进中国不久,地质学家们满怀希望而来,立意明确地想要在本次考察中为这个新理论搜集证据,复原一部喜马拉雅海陆沧桑的履历。这一次人们如愿以偿--那些远古洋底生物的化石,那些来自南极冈瓦纳大陆远古植物的化石,那些在剧烈的造山运动中山体变异推覆的遗迹......扑面而来,令人急不可耐地想要发现、想要攫取更多。
  地质组承担着由下而上进行大约300平方公里的垂直地质剖面工作。每天的早出晚归,使性急的人们觉得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太不值得,就背起行囊沿途扎起行帐。地质组五人:组长郑锡澜、组员尹集祥、刘秉光、林传勇和年轻的汪一鹏。随队协助工作的还有两位解放军同志,李班长和藏族战士格桑。这支小分队沿一条幽深阴暗的冰河--哈拉沟溯沟而上,随时停下来观察岩层、采集标本、画图摄影、讨论描述,寻找珠峰沧桑变迁的可靠记录,做出实测地质剖面。就这样走走停停,一连走了好几天,冰沟还不见尽头,道路越发难行。要去对岸观测一处断层,那需要攀上高达几十米、又陡又滑的绿色冰晶体台阶。当郑锡澜的大头鞋刚一踏上冰面,一下子就滑倒了。战士格桑说,让我来。格桑拿冰镐在冰面上开路:一个个防滑小洼坑,让专家们顺利到达对岸。冰河地势高深莫测,一次次眼看就要到达终点,却一个峰回路转,又是曲径通幽。河面也是变化多端,或是绿色冰体,或者冰雪相间,又或者是冰雪岩石交错。两岸山势时而就要合拢,又突然间豁然开朗--这条神秘莫测的冰沟,仿佛存心要把人们引向某个更加神秘莫测的地方,仿佛前方有谁在等待。
  终于要走出幽深沉闷的冰沟了。在接近哈拉沟沟顶处看看海拔表,5700米。抬头望去,但见珠峰在阳光下明媚地妖娆着,这么近啊!人们大喘着气,仰望的目光从峰顶滑向山腰,微微向北倾斜的地层正是从峰顶叠罗到山腰的--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地层,那里记录着珠峰峰顶岩石的年龄答案,而这正是一个多世纪以来国际学术界争论不休的问题。
  一鼓作气攀上哈拉沟顶部,站在冰河之巅,放眼身后,一览众山小;放眼前方,东南、西南两座灰色馒头山阻挡了视线。然而被阻挡了视线的双眼随即光芒四射--这种属于灰岩的岩层,正与珠峰峰顶同属于一个层位!
  兴奋过度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扎帐、搬冰、烧水、做饭。吃罢了饭,谁都不肯休息,不舍得休息,他们在灰岩山上看见了找到生物化石的希望。这一主题是如此的重要,国际上有关峰顶岩层年龄不休的争论将在此划上句号--此前的西方地质学家曾推测过,珠峰北坡可能没有早古生代地层;并且说,珠峰峰顶岩石最早的年龄属于距今两亿多年的石炭-二迭纪。在珠峰地区上一次考察中,虽有文世宣等地质古生物学家的重大发现,找到过大量的早奥陶纪近5亿年前的生物化石,将珠峰岩石生成年代又向前推进了两亿多年,但那一次并未像现在这样接近珠峰考察。假如此次在与峰顶同一地层中有同样发现,将会更充分地说明问题。
  兵分两路,直指两座灰岩山。在下午铅灰色的天幕下,在阵阵袭来的寒风中,两个小组的人怀着同样的渴望心理,殷切地、多少有些紧张地满山巡视;两个小组的人彼此可以望得见,不时彼此对望一下,用手势打打招呼。那手势是摆手和摊开双手,表示没有收获的意思。等到尹集祥小组真的想要报告喜讯的时候,郑锡澜那一组已转到山侧看不见了--当李班长用冰镐撬开一层风化石,薄层灰岩出现之时,正蹲在一旁的刘秉光发出一声惊叫:"三叶虫!"惊呼完毕似乎不放心自己的眼睛,拿放大镜看来看去,断定三叶虫无疑了,才想起招呼另一拨人,可是他们已转到山那边去了。李班长快步全速前进,报告喜讯;得知喜讯的人们以最快速度赶来,传看这块珍贵的化石碎片,爱冲动的小汪还不禁热泪长流。
  此时已是下午五时,郑锡澜宣布一项决定,鉴于这块化石是在"转石"--已改变位置的风化石中找到的,应立即向山顶进发,在原生地层中去完好地发现它们。
  --在灰白色山顶原生地层中,那些沉埋经年的曾经的海底生命,那些作为种群早已在地球上消声匿迹的古老生命,也正等待着被发掘的命运,等待着被展示在几亿年后的现代天光下--三叶虫、腕足类、海百合,这些曾在远古海洋中生存的庞大种群,仍以密集的群落形态固守在曾经的海底、现今世界最高处的珠峰侧旁。当然,它们首先面对的是地质学家们那一双双充满欣喜和珍爱之情的眼睛。
  多年梦想成真,大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背上沉重的地质包,在苍茫暮色中下山,凯旋。
  横亘在青藏高原南部的喜马拉雅山脉,犹如一道巨大的天然屏障,分野了地理单元:以北是世界最高的大高原,以南是海平面的印度洋和海平面以上的恒河平原;犹如一道分水岭,分割了南北气候:干冷与湿热。高耸的珠穆朗玛受到来自山地南北性质不同的气流夹击,气候恶劣而多变。每年仅有四、五月和九、十月份的春秋两季中,偶尔出现几个为时甚短的好天气周期,才有望登顶。气象预报组就承担了这一艰巨任务:捕捉一显即逝的好天气,为登山队员向峰顶冲刺作准确预报。
  珠穆朗玛广场北端的两顶帆布帐篷里,驻扎着气象组的17位年轻人。说来他们实在年轻,平均年龄只有24岁,除了天气动力学家高登义和四川气象局的小戴以外,其余均是第一次上高原。他们的日常工作是施放高空气球,观测天气变化,通过电台接收各地气象台站发布的气象记录,再汇总来自各方的信息,综合分析、作出判断、发布预报。任务艰巨责任尤其重大,因为预报准确与否,不仅关系到登顶成败,同时事关登山队员的生命安危。
  而可供参照的珠峰地区以往气象资料如此缺乏,此地气候如此瞬息万变,教科书以及常规经验又是如此不适用于这一特殊地区,所以他们所预报的四月上旬的好天气居然连日风雪。登山队员在海拔7007米的北坳大风雪中困守了四天,直到无望撤回。预报失败使气象预报组的年轻人痛苦万状,彻夜难眠。他们立即决定改变工作方式,由每天的放两次球改为七八次;24小时连轴转,只要需要随时放球;为提高施放高度就爬到绒布寺以东5700米高处;全组处于战备状态,夜以继日地密切注视天气动向。
  从大本营到8600米接近峰顶处,沿途布设了多处供登山队员适应性训练的前进营地,气象组也在这一线进行了梯度观测的布点,5000米-5400米-6000米-6500米-7007米。5400米观测点,由冯雪华负责。冯雪华正读着南京气象学院的气象专业,由于性别原因,她可是经过一番特别努力之后才跻身于本次行动。这位曾在延安农村当过三年知青的倔强的女学生,具有良好的个人素质,加之年初在京集中进行体能训练时表现突出,登山队一眼就看上了她,作为有望登顶的种子选手把她安排在登山队里。哪知三月间第一次适应性行军中,接近5300米处,强烈的高山反应袭来,头痛欲裂。小冯咬牙坚持到了6000米处直到突然晕倒在地--事后同伴们向她形容说,"
  就像门板一样倒下";一位藏族运动员把她背回了大本营。就这样,被登山队"淘汰"的小冯返回气象组,主动承担了5400米处连续观测任务,由一起被"淘汰"下来的17岁的藏族小姑娘关南协助工作。这同样是一场严酷考验:5400米处的奇寒之夜并不安宁,不时传来冰崩、岩石崩的巨大声响;更何况还有连日不息的狂风大作,飞雪走石天气。一天后半夜,滚雷般的吼声惊天动地,帐篷里动荡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风暴来临,已掀开了帐篷,如果最后的几根尼龙绳被扯断,将会连人带帐篷一起被抛进中绒布方向的百丈深沟中去!冯雪华紧紧抱住测量仪器,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援军来了--附近解放军测绘队的几位藏族战士在大风暴中赶来为她们固定帐篷,用粗尼龙绳把这顶小帐篷与解放军的大帐篷连接在一起。此时已是清晨6时,正是每日第一次测风测温时间,小冯拼尽全力钻出帐篷,立刻被大风吹倒在地。好邻居再次出现,两位藏族战士用又粗又长的尼龙绳捆在两位姑娘腰间,另一端牢牢固定在大帐的主绳上。那天下午她们测得了风速竟达40秒米以上,超过了十二级台风。气温也随狂风降低到零下30多度。就这样,无论清晨深夜,无论风天雪天,她们坚守岗位,取得了珠峰5400米处的珍贵的半月气象观测资料。
  随即,冯雪华又参加了珠峰地区的一项大气环境本底调查:在珠峰山脚至山顶、从南坡到北坡,采集冰雪样、水样、土样、植物、当地人的头发和指甲、牲畜犄角蹄等30多种样品,以此确定珠峰地区在未受外来污染的自然状态下各种化学数据,建立一个参照系。这份资料重要非常,它在后来的全球变化研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92年,当高登义又一次率队前往珠峰考察时,发现此地水与大气有所变化,有13种元素例如铁、铜、铅等超过1975年之前的五、六倍。这与海湾战争有关,科威特油田大火有关--珠峰正与科威特同一纬度,盛行西风将严重污染直送珠峰地区,导致洁净珠峰有史以来第一次降下黑雪。随后几年的连续观测,还好,已超标的元素又降下来了。珠峰环境变化与全球变化之间的关系,是青藏研究大气物理领域的重要发现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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