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满怀的邓万明1966年在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毕业晚会上,朗诵了他自己写的一首诗《绿野放歌》:"喜马拉雅山呵,你为什么拔地而起,这么年轻!"这诗就像谶语,居然从此决定了他的事业和命运--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生的青藏岁月都在寻找这个"为什么",一直寻找到自己不再年轻。二十五年来,他就从岩石圈里寻找,花岗岩,蛇绿岩;自从1976年在藏北高原深处的巴毛穷宗发现了火山岩区之后,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地沉迷于火山岩之中。从巴毛穷宗开始,他寻找火山岩,南部-阿里狮泉河,北部龙木错-羊湖,库尔勒-若羌-木孜塔格以北,罗泊湖-绿叶湖,楚玛尔河-可可西里,六次考察路线穿过火山带,到达了三十多个火山区。这是激动人心的发现,那些沉寂已久的辽阔壮观的火山地貌、保存完好的火山口,平台状的桌状的山,都令他流连忘返。1988年那次与潘裕生一道去阿什库勒考察火山--亦即沿途倒毙四头毛驴那一次--尽管艰苦卓绝,尽管否定了它的近期喷发,但当他放眼莽莽苍苍这片极漂亮的火山群时,内心的热情却如同火山喷发。艰苦的行旅使他的健康每况愈下,直到水米不进,呕吐的血块有黄豆粒大。急送下山到冷水泉,吃几片三九胃泰,第二天到达低海拔的若羌时,立即痊愈--邓万明明白,那是高山反应造成的。1994年,中日合作联合考察可可西里火山区,向南一直突击到唐古拉山。两辆丰田车,四个日本人,五个中国人,雪夜中迷了路,越走离营地越远,走雪地,过河滩,绕了几个大圈才望见营地的灯光。营地的人也同样的心急如焚,一见面大家抱头痛哭--同行的日本NHK电视台的把这动人的一幕拍下来了。
作为合作的回报,第二年日本方面邀请邓万明访问日本。在那里,研究火山多年的邓万明生平第一次目睹了活火山的喷发:云仙火山,浓烟滚滚,夜晚可见火光通明。日本同行说,这次火山专为你喷发。
是的,青藏高原似已不存在活火山。中国境内在腾冲以西的整个西部已无火山的现代活动,仅有东部少数几个地区和台湾有新生代以来的火山活动。根据邓万明对火山岩以热发光法测年,认为第四纪以来的240万年中曾有过火山活动,最后一次火山爆发约在距今6900年以前。现在它们作为有生命的火山都已死去。
岩石圈的形成、演化及其动力机制是地球科学基本问题之一。随着板块学说的兴起,至今都是国际地学研究的热点。在邓万明的眼里,地球是活的,石头是有生命的。每当他凝视一块岩石,就仿佛听到石头隐约的诉说,它的曾经和现在的故事--它来自地球深部,曾是滚烫翻腾的熔融体,当它滞留在某一部位并冷却下来,就成为深部的岩石-岩浆岩;当它具有足够的能力喷发到地表,它就成为火山岩--石头的生命历程历历在目,邓万明就得知了它所在之处的岩石组成和物质成分,结构特征,与地壳地幔的关系;测度了它的年龄,就可以进一步追寻它何时形成岩浆,为何在此时喷发;因何在青藏北部有着如此强烈复杂的火山群组合......邓万明得到的回答是,这与整个特提斯带有关。特提斯带,从藏北向西,连通中亚-阿拉伯-罗马-西班牙,这条带闭合后显现出与藏北特征相同的一套火山岩;从藏北向东,横断山-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最终与环太平洋活火山连接一起。藏北曾是特提斯带岩浆活动的重要一环,长达数亿年的地块拼接过程遗留下碰撞型的花岗岩-蛇绿岩带,是大洋的残余之物;而新生代6000万年以来的火山活动,则与青藏高原在这一时期的强烈隆升密切相关--大自然就这样半隐半显地提示着过往信息,让科学家们历尽艰辛、费尽心机去解读。
过往信息半隐半显,吸引着科学家们历尽艰辛去解读。与潘裕生、邓万明一道在广大高原面上东奔西走、南征北战的还有从事地质学三大支柱之一地层古生物的文世宣、孙东立他们。古生物化石是地层和岩石的时间码,指证着漫长的青藏演化史中那一番番海陆沉浮,沧桑变迁。
地质古生物这一学科发端于十九世纪初叶,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英国土地测量员史密斯发现可以用贝壳化石来确定古代地层的大致年代,建立地质史序列。后来的人们便利用化石带划分了地质时代,例如寒武纪,例如第四纪,都是依据了生物的大灭绝及其后的生物大爆炸在地层中的记录以断代。再后来由物理学家发明了一系列放射性测年法,使年代精确。青藏高原历经洋陆变迁,若按生物化石占其生命群体总量的比例为十万分之一的估算方法,如此漫长的演化史中当遗留着可观的化石。确实是这样,显生宙以来若干亿年中,历经几次大洋的、曾经充满浅海盆地的海生世家动物种群,一代代固化成石,或稀疏或密集地遗落在高原面上、岩石层中。藏族百姓把盘旋着节纹的菊石叫"羊角",把形似鸟头的腕足类贝壳叫"小鸟"。在藏北双湖附近的一座山上,这类"鸟"化石俯拾即是。
古生物学家文世宣是1966年参与珠峰考察的老资格成员。从那一年算起的大半个世纪前,英国人曾在那里考察过,只见到少量化石,就推论那一地区地层最早在两亿多年前的二叠纪;1964年希夏邦玛峰考察时,刘东生他们发现了更早的石炭纪,而文世宣这一年的考察,则一举找到了泥盆纪、志留纪直到奥陶纪差不多五亿年前的古生物化石地层!这是青藏高原科考史上具有光彩的一笔,古典的文世宣情不自禁地为此赋诗一首:"山高梦长几亿年,机遇一朝露真颜,从此名山续新史,天下书生另眼看"。十年后,他又随藏北小分队穿越整个藏北高原,找到了侏罗系化石。而它的北界在哪里呢?待到在昆仑山口发现了二迭纪生物化石,后来又发现了三迭纪的化石,蜓类(纺缍虫);海相沉积最晚在三迭纪,那之后的均为陆上沉积了--此前因这一带岩石变质严重,不见化石,难以断代,这一发现一棰定音地明确了昆仑山的地质年代。
古海洋的信息以古生物化石的标志广泛地遗存在高原面上。中科院南京地质古生物所每年选派专家四处寻访它们的踪迹。孙东立从1975年至今已十三次参与青藏考察,足迹差不多遍及整个高原面。辛辛苦苦走到藏北的申扎,在一个夕阳斜照的下午,他偶然在路边捡到了一块当地人所称的"鸟化石",当然是一种贝类,大约三厘米大小,从未见过的模样。不顾天色向晚,孙东立坚持爬上山,去寻找原生地点。在一处灰岩露头处,终于找到了这一优势种群所在。后经鉴定为我国首次发现的隼嘴贝,其生态适应为古海中的热异环境。即是说,隼嘴贝出现的地方,应该是板块碰撞带,碰撞带地壳薄弱处才有热流涌出。果然,这里正是班公湖-怒江缝合带穿过的地方。这一年是1981年。
第二年,孙东立又走向藏南。在羊卓雍湖畔的浪卡子,县上人说我们这儿有"鸟化石"。拿来给孙东立,孙东立一看就笑了,又是隼嘴贝!它出露在名叫工布雪的泥质岩上,正是雅鲁藏布缝合带穿过的地方。
多年的寻访首先是为填补空白,建立地层系统。西藏地层发育良好,沉积物类型多样,古生物类群丰富,仅在七十年代,就发现30多个门类,3800多种。依此将西藏地层首次划分为四个区、11个小区。青藏高原历经长期的海盆运动,古生物地层较为完整,如有缺失,一定与剧烈的构造运动有关--例如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地段,由于处在深大断裂带,最老与最新地层交错叠压,在这一地球科学众多学科无不满载而归的地区,唯独地质古生物一无所获。那一年南京地质古生物所委派夏凤全随队前往,白白地被旱蚂蟥叮咬了一遭。
三十多年来的考察研究,为寻找那些古远的信息,文世宣们走过了自己的青春。在中科院南京古生物所浓荫掩蔽的院落里,每当文世宣摩挲着那些采自青藏地区的古生物化石--节肢动物三叶虫、软体动物鹦鹉螺、腕足动物铰类以及棘皮动物海百合,遥远的喜马拉雅和更为遥远的古海涛声便澎湃而来。地层古生物学家们已基本建起了较为完整的青藏高原地层序列,在填补空白的同时,对于古生物群落、迁移、演化、生物区系与板块运动、青藏高原古地理与古环境等方面的研究都做出了重要贡献。
当代著名的科学史学家斯蒂芬.杰.古尔德说:"科学并不是无情地探讨客观信息。科学是一种创造性的人类活动,天才的科学家更像艺术家,而不是信息的拥有者"。
于是,我们就从地球科学-艺术家们那里得知了我们老家园地球的远古往昔图像:海洋和陆地同时生成,起初那一图像单调,只有一个泛大洋--环赤道大洋,一两块泛大陆罢了,全不似今日世界地图上七大洲四大洋的支离破碎。大陆漂移说认为,泛大陆大约自九、十亿年前开始分裂,位于南极的大陆叫冈瓦纳大陆,北半球的为劳亚大陆,南北大陆间特提斯大洋发育;三亿年前冈瓦纳大陆解体,印度板块脱离南方大陆主体如筏,朝向东北,漂洋过海而来......
海洋,地球生命之源,让我们缅怀它创世业绩的同时,注目于全球相通且循环往复不已的水之图景,海洋一族的生命轮回:地中海(特提斯之遗迹)暮色苍茫,太平洋已现老态,大西洋年轻气盛,红海学步蹒跚,未来之海在东非大裂谷那儿正躁动于母腹--大约10亿年前大陆基底形成时,最早诞生的海洋是特提斯。
古海"特提斯"是由西方科学家徐斯于一百年前,以希腊神话中一位女性海神的名字命名的,是指"横贯欧亚大陆南缘曾经存在过一个巨大的大洋,这个大洋经受挤压,褶皱的沉积物见于高耸入云的西藏高原、喜马拉雅及阿尔卑斯山脉,我们称这个大洋为特提斯"。
西方科学家侧重研究1.8亿年前形成的特提斯古海,在中国科学家看来只是那个大洋的最后阶段。一部青藏高原形成时空被潘裕生教授生动地勾勒为三个大洋、四次运动、五条缝合线、六块地体。那是一个引人入胜的古老故事--
在漫长地质年代的那个"从前",现在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完全不是这幅群山连绵、白雪皑皑的景象。这个地区曾经由北向南先后生成了、而后又相继消亡过三个古海大洋。
最初的海洋被"追认"的名字叫"原特提斯",它的遗迹位于现在西昆仑-祁连山一带。这个由陆地分裂而成的第一个海洋,它的生命从距今大约9亿年一直存在到大约4亿年左右。那时正值地球生命的孕育阶段,天地间唯有海水的潮涨潮落,激浪拍岸的轰响,陆地则一片沉寂。
原特提斯随时间的行进渐渐消失,曾为海洋所分隔的南北两块陆地拼接在一起;而在南方,在现今青藏高原的腹地,新的大洋"古特提斯"开始形成。在3.5亿年到2亿年前的古特提斯时代,地球上开始了生命的喧响:从鱼类到两栖动物,从孢子植物到后来的裸子植物,所有的岛、陆生物在这个多岛屿的古海洋南北间相互迁移交流,欣欣向荣。
随着古特提斯古海的衰亡,新特提斯在欧亚大陆的南缘开始诞生了。此时已是距今1.8亿前的恐龙时代,那时的印度还在遥远的南半球南部、到7100万年前,它的最南端还在南纬40度的地方呢!这块大陆以每年10厘米的速度迅速北移,近万公里的行程,到4000万年前与欧亚大陆相撞的结果,是新特提的彻底消失,只留下雅鲁藏布江这条缝合线,连接起曾远隔重洋的两块大陆;而青藏地区也就此成形。至于它在后来几千万年间的几次隆升过程,直到达到现今的高度,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三个大洋就是原特提斯、古特提斯、新特提斯的三次海洋生命历史,涵括了特提斯一生时空。这位丰腴而美丽的海之女神,足有八、九亿岁了吧。她在一个名叫"震旦纪"的日子里最初长成,至少在距今五亿年前,她的领地已贯通欧亚--从世界地图上寻找,这一大洋正好穿过欧亚大陆南部连接起当时并不存在的大西洋和太平洋。海水随岁月流逝,海之女神踏浪南行,身后留下一片又一片陆地。最后,在1.8亿年到4000万年前,是新特提斯大洋时代的最后辉煌。这位老迈女神就这样把大地时而拉开成洋,时而缝合造陆,最后,她关闭了海洋之门,回归她的神话源头,回归欧洲安享晚年。随着她蹒跚的身影远去,曾隔洋相望的两片古大陆砰然相撞,喜马拉雅-阿尔卑斯升起。
继续述说中的青藏故事在今天有了新的内容,或者说,讲述青藏故事的人有了改变。这支地质学家队伍,半个世纪以来历经几代人:五、六十年代的李璞、尹集祥、常承法那一代之后,是潘裕生、邓万明、许荣华、郑锡澜,借用中科院地质所的形象说法,眼下这一代人现在正值60岁±一二岁年纪;接下来是一个为时20年的断层,而今在攀登计划中渐成劲旅的是一群30岁±5岁的年轻人。
丁林和他的伙伴们在做博士生时就开始了青藏之旅。这是他们自觉的选择。从他们报考专业、选择导师那一刻起,就是献身青藏的开始。他们说,我们就是奔着青藏,奔着艰苦来的。接力棒传到了他们手中,一是继承,二是创新。他们在从前工作薄弱的地区大显身手,例如在1998年,地质组出野外,21人分为五个小分队,分赴藏北羌塘腹地、羌塘西北、高喜马拉雅、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和横断山地区,21人中仅有4位60岁左右的,其余均在30岁上下。这一年有许多振奋人心的发现--
首先是西部玛旁雍错地区发现壮观的火山岩地貌,经测定为距今85万年时喷发;而此前国际上认定喜马拉雅地区因地壳巨厚,两千万年来不再有火山活动;而且许多外国学者还依据喜马拉雅南缘的某些沉积现象,认为青藏高原早在800万年或1400万年前就已停止隆升,那之后一直处于夷平时期。中国学者不同意这一说法,85万年时还有火山喷发,当是这一地区晚近时期剧烈抬升的新证据。
与这一点相关的是,国外学者把南北向裂谷的形成,也认作是隆升停止的证据;丁林他们则认为是在隆升过程中,印度板块的强力挤压所致;羌塘腹地也成为考察重点,那里有许多新生代火山岩,一层层多次喷发遗迹保存完好,丁林他们正在凝神判读大自然以此给出的抬升序列。
九十年代初,由丁林和他的导师钟大赉先生率先提出了晚新生代几千万年来青藏高原三次抬升、两次夷平的模式。目前丁林一群所做的工作,则是对哪一次隆升最为关键进行研究,是对这一模式的精细描绘。地质学家和地理学家、形成与演化,两群人、两课题,相互配合,相互印证,合力攻关,最终必将殊途同归。
年轻人有敢于向前辈、向经典挑战的勇气。1998年在"羌中隆起"--从双湖到美玛错之间大约6万平方公里的长方形凸起高地--这一是否为古特提斯缝合线的争议地区,发现了典型的蓝片岩,对他们的导师们所提出的大地构造格局的某些方面提出了挑战,为古特提斯研究开辟了新的契机。
年轻人也更具有活力。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藏北高原,每天的奔波犹嫌不足,一回到宿营地就赶兔子,打老鼠,和美国同行一起踢足球......这一群年轻人中还有一位女博士生,28岁的孙宏娟,一位漂亮的女孩子,从事的竟是坚硬的火山岩研究。1998年她随导师邓万明教授第一次登临青藏高原。从小生长在东北大平原,从小就满怀着对于大山的渴望,就天真地设想未来在同事们的大帐篷里搭个小帐篷的情形,多么浪漫。这一回终于实现了。在青藏东北部的囊谦县境内,海拔4500米高处,他们找到了新生代钾质火山岩。当地藏族群众第一次见到搞地质的女性,很亲切地叫她"卓玛孙宏娟"。
......
如果没有板块构造理论的新式武器武装,青藏高原的身世简直无从说起,至少像上文所说的那样,古生物学家们面对青藏高原南北迥异的海生、陆生古生物必定困惑难当,正像人们最早面对极地的珊瑚化石、南极的煤层、南部非洲的古冰川时的手足无措,以至于只好假想地球曾经翻转过那样。如今看来答案是如此简单,只不过是大陆从不同的气候地区漂移到现在的位置而已。
大陆古老,海洋年轻;地壳深厚,洋壳浅薄;陆地繁复而杂乱,洋底图案简单。六、七十年代的深海钻探已使人类基本掌握了海洋生成消亡的奥秘,但对于古老陆地山脉的消长变迁却仍是茫然。举目世界各地,从非洲到北美到西伯利亚,一大片相对稳定的古陆,大多山脉一次生成,南极洲的岩石古老到40亿年,它属于最初形成的冈瓦纳古大陆相对稳定的一块吧;唯有中国,山脉密集,多期造山,大陆多次拼接,仍在运动不止。国际权威地学家可以说得清美洲的非洲的大陆,拿它来套用中国就不灵--中国,青藏,是一个多元方程;解释了最复杂的,就是最终的破题。
同时,现有的板块说、漂移说并非无往而不胜,它是果不是因,所以应运而生的大陆地球动力学成为新的命题。换言之,究竟是一股来自何处的力量,使得大海沧桑,陆地升起,而每一次的造山运动,都导致了冰期来临,导致生物灭绝和新生--探索这一大自然的深刻奥秘,是地质科学的根本命题,也是地球科学当下热点问题之一。
鉴于喜马拉雅-青藏高原最晚近脱海成陆的代表性,仍在强烈上升的特殊性,以裸露的深部物质足可以现身说法的典型性,无可替代地成为了地球科学的巨大的天然实验室,所以西方科学家就有了这样的话:打开地球动力学的金钥匙在青藏高原。
由此,中国地质学家们在理论和实践中历经了两个阶段:在描述阶段,应用国际地学革命的成果解释由大陆碰撞、地块拼接形成青藏高原的过程;在深入研究其隆起机制的当下阶段,则面临着与国际共同的难题。或者说,这两个例题是同步进行的。而探知地球深处三维空间,了解岩石圈碰撞过程及其何以如此的动力机制,在九十年代以来则被强化在青藏项目的第一课题:"青藏高原深部状态、形成与隆升的动力学机制"。这一工作似乎主要由地球物理学家和地球化学家共同承担。
宏观地质学分为地球物理、地球化学和地质学三部分。地质学以地球浅部、较为直观的大地岩石为研究对象;地球物理则是向地球内部的探察;地球化学,更多的是有关物质演化和时间年龄的学问。课题是共同的,研究手段有所不同。
因此,地球物理学家不像地质学家那样温和地叩问大地,而是大声断喝,以"武力"的方式向地下宣战--人工地震。
从1975年起的青藏科考过程中,增加了地球物理专业队伍。那一年从藏北纳木错向南直到喜马拉雅南麓的亚东长达400公里地段湖中水下爆炸,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条人工地震剖面,运用的是国际五六十年代最新地球物理探测方法和工程技术。此后直到九十年代的当下,差不多在每一年,青藏高原的这儿那儿,都发生着自然地震之外的大地震动。这是朝向地球深部信息的探寻,对于最终解释板块运动、碰撞机制、隆升原因乃至地球动力学具有实质性意义。由于条件的限制,从前国外专家在这一地下领域无法进行,所以中国科学家的青藏地球物理成果一度在国际领先。自八十年代开始,外国科学家纷纷参与合作,向青藏深处进军。
真正是进军,是以武力进行的一场场战役。每有地球物理出动,不仅总是兴师动众,动辄数十上百人,大小车辆满载仪器设备和炸药雷管,且因爆破专业所需,他们总要聘请西藏军区舟桥部队进行操作,聘请通讯部队负责电台联络;由近及远依次布点观测,专家们严阵以待......
七十年代的野外工作,由地球物理学家滕吉文、熊绍柏、尹周勋等提出了雅鲁藏布江南北两侧地区地壳的初步模型,指出雅鲁藏布江为一深大断裂带,并将高原地壳与上地幔划分为北深南浅两大部分;测得雅江地区地壳巨厚,以南最厚达75公里,以北至当雄最厚为73公里--是平均为35公里厚度的地球大陆地壳的两倍还多。在对于高原巨厚地壳形成原因的讨论中,本世纪二十年代曾有外国科学家推测提出过"双层地壳说",即为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相叠加原理,而熊绍柏等人则依据爆炸地震、重力和大地电磁测深所得各项数据,提出此为印度地壳"楔入"藏南下地壳,这一提法已得到公认;滕吉文提出从印度的恒河平原到雅鲁藏布江地区之间300公里为碰撞挤压过渡带,至当雄,为其北界:印度板块的物质俯冲到此为止。依据地球物理给出的资料,地质学家们比较一致地认为:青藏高原主体部分地壳厚度与驮负其上的物质已达均衡,这均衡犹如水中横木,浮出部分高下沉部分就深,亦即山有多高根有多深;但青藏边缘的喜马拉雅、横断山、昆仑山及周边帕米尔等南北受挤压地区就来不及均衡,山势高而地壳薄。
八十年代初中法合作在藏南藏北地质关键地区进行的一系列爆炸地震试验,是进一步的量化深入。这一次瞄准的是"莫霍界面"在地壳之下的起伏,求出一个深度剖面。所谓莫霍界面,以发现者南斯拉夫学者莫霍洛维奇的名字命名,特指地壳之下、地幔之上,一个总厚度为数千米的过渡带。以当前国际最先进的技术装备,都还无法直观地看到它。早在五十年代初,曾有一批雄心勃勃的美国科学家提出海底钻探构想,想要在地壳最薄弱的海底穿透莫霍界面直达地幔,这个计划可惜中途夭折了。1981-1982年的中法合作所进行的爆炸地震探测,在南北间珠峰-那曲、东西间萨马达、浪卡子-色林错、佩枯错,穿越至少四条深大断裂带,清晰地观测到来自莫霍界面的反射波和来自下地壳的强反射波组,显现出地下几十公里处图像轮廓,证明珠峰下方地壳厚度为53-55公里;在珠峰以北仅45公里远的地方,地壳厚度突然加大到约70公里;由于地质构造带作近于东西方向的展布,地壳厚度在横向上缺乏变化,而在南北方向则变化剧烈;藏北地区下地壳结构复杂,不仅存在几条深达上地幔的断裂,并在下地壳中可能有将近20公里厚的壳-幔物质混合带,而莫霍界面的深度仍在70公里以下。
1993-1994年,熊绍柏和刚满三十岁的地球物理学家刘宏兵西进阿里,在仅有几株乔木的改则县城,远隔300公里接收到来自藏北无人区"三个湖"的人工地震信号。这些信号提示了青藏高原西北部的地球深部结构与构造:班公湖-怒江缝合带为一向北陡倾的岩石圈深断裂,其南侧为一莫霍界面深槽,并有地幔热物质向壳内运移;冈底斯块体向北俯冲下插,羌塘块体向南被动仰冲,整条缝合线的莫霍界面南北错断为10公里的台阶。多年间来自青藏高原地下的信息,均表明了地壳结构十分复杂,岩石圈具多层圈的结构特征。
爆破地震提示地下结构,大地电磁进行深度测量,古地磁对于岩石古代磁性的测度,则可恢复岩石形成时的位置和纬度。地球物理与地质构造的资料相互印证,从不同侧面解释了青藏高原的形成。古地磁测试证实了印度洋板块自7100万年来,每年以5-6厘米的速度向北漂移了近5000公里;拉萨地体向北推移了差不多14个纬度。地质学家们根据地质历史分析,冈瓦纳古陆解体后,印度次大陆并不是整体向北漂移的,而是分裂成一些小块,如羌塘、拉萨、喜马拉雅等依次先后拼贴到欧亚大陆上的。雅鲁藏布江碰撞是这一系列事件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这些现象的解释,都是古地磁测定所提供的。
大地构造主要做定性工作,地球化学则给出量化数据。地球化学家许荣华,是继开创中国同位素地质的李璞之后,属于第二代的中国同位素地质专家。六十年代的珠峰野外考察他没能赶上,只赶上了做珠峰岩石标本的室内工作。文世宣、尹集祥所采集的古生物化石,就是被他证实为奥陶纪的--"珠峰年龄接近5亿年!"许荣华如是宣布。这项工作既使他兴奋,也使他渴望亲手去采集。1974年,他终于走进了青藏队行列。20多年间,他从青藏高原采集背回的石头,足可以造一座石头宫殿了。所以他对西藏各地的岩石履历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比如说,高原边缘地区的岩石年龄可达十几二十亿年,但高原内部最老的岩石在藏北的安多和念青唐古拉一带,只有五亿多年历史,已变质,所以不见寒武纪生物化石;比如说,拉萨周围的花冈岩,是在大洋消失时,印度板块向拉萨地壳下俯冲,造成岩石重新熔化时被挤出地面的,只有4000万到5000万的年龄;再比如说,拉萨以南的花岗岩是地壳成份,最为年轻,只有一两千万年历史,那是沉积岩重熔导致的,以北冈底斯岩带则主要为地幔成份,4000万年--所以说,4000万年是一个形成的重要时期,而1500-1800万年则是抬升的重要时期。--地球化学家就从石头里读它的成份和年纪,并娓娓道来。
多年的地下探测发现鼓舞人心,基本轮廓渐渐呈现,许多现象得到解释,那么是否就此给出了确切的结论和合理的解释?不是的。认识的深化远不等同于问题的解决,有时恰恰相反:原本的提问没有答案,新的问题又已产生;原本的许多设想推论还不及被证实就已被推翻,我们的知识面越扩大接触的未知就越多。复杂化在于青藏高原地下深部结构比以往所能想象的都复杂得多。
关于高原隆升机制也即地球动力学问题,差不多一个世纪以来,国内外有关专家们提出了不下七八个模式假说,例如双地壳模式、多地体分阶段相继拼合模式、滑动线场理论、薄粘滞体模式、注入模式、挤压模式、旋转模式等等。这些假说各有其理,也各有缺陷,迄无令人满意的解释。中外联合攻关,特别是九十年代以来的"攀登"计划青藏项目中,加强了对这一课题的研究。与国外同行不同,中国科学家更重视地下热融的作用问题。目前野外地下探测与室内模拟研究齐头并进,试图以多学科共同论证。一旦这一问题得到解决,将使地球科学产生重大突破--往往某一学科的进展,都会带动相邻学科相应发展,因为自然界是一个整体。更何况地球动力学是地学中带有根本性的问题。
中国古人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复杂和困难,是挑战也是诱惑,不管怎样,向地下探求未知的努力还在进行中,对于地球动力学的研究还在进行中,至于何时、由谁手持那把打开地球奥秘的金钥匙,将地球内部图像及青藏高原隆起机制乃至地球内部运动的奥秘最终揭示,尚属未知。首席科学家孙鸿烈院士说,那人也许并非地质学家,也许是物理学家吧。
曾与中国科学家并肩工作过的巴基斯坦大地构造学家塔克赫里则意味深长地说:在地质科学上没有最后的一句话。